76年,我把窝头分给牛棚里的右派,20年后,他成了我的上司
发布时间:2025-11-14 09:17 浏览量:1
一九七六年,我十八岁,刚刚顶替我爸的岗,进了红星机械厂。
那年头的风,是硬的,刮在脸上,像带着砂纸。
厂里的空气,跟风一样,也是硬的。人人说话都留着三分,眼神里藏着七分。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就被人揪住小辫子,挂上牌子。
我爸,一个在厂里干了半辈子钳工的老实人,在我上班前一晚,把我拉到小屋里,抽了半宿的烟。
烟雾缭MAGA,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张揉皱了的旧报纸。
“卫东啊,”他嗓子哑得像破风箱,“到了厂里,少说,多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他把烟头在鞋底上狠狠摁灭,又补了一句:“特别是牛棚那边,离远点,听见没?那里头的人,沾上就甩不掉了。”
我懂。
牛棚,不是养牛的棚子,是关“牛鬼蛇神”的地方。
我们厂的牛棚,就在车间后面,一排没人住的旧平房,孤零零的,像被整个世界给忘了。
我被分在三车间,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扫地、擦机器、给老师傅们打下手。
活儿不累,就是熬人。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一天下来,脑子里就剩下一片空白。
那天下午,车间主任老孙头,叼着烟,指了指车间后门:“小李,去,把后头那片清扫一下,过几天有领导来检查。”
后头,就是牛棚的方向。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我爸的话。
可主任发了话,我一个新来的学徒,哪敢说个“不”字。
我只能“哎”了一声,拿起扫帚和铁簸箕,硬着头皮往后门走。
车间的后门一开,机器的轰鸣声瞬间小了一半,一股混杂着青草、泥土和某种腐败气味的空气涌了进来。
外面是一片荒地,杂草长得比我都高。
远处那排灰扑扑的平房,就是牛棚。
我离得远远的,开始扫地上的铁屑和油污。
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边瞟。
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破扫帚,一下一下,机械地扫着门前的落叶。
他很瘦,瘦得像一根被风吹干了的竹竿,头发乱糟糟的,长得遮住了眼睛。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镶了一道金边,可那道金边,却让他显得更加单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他就是我爸口中“沾上就甩不掉”的人?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好奇,但更多的是恐惧。
我埋着头,加快了扫地的速度,只想赶紧干完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我准备收工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把一张报纸吹到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是一张《人民日报》。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个男人。
他也停下了动作,正看着我。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我身上。
我的心,猛地一缩。
手里的报纸,瞬间变得滚烫。
在那个年代,一张报纸,尤其是党报,是不能乱扔的。
我捏着报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是不是在等我把报纸送过去?
可我爸说了,离他们远点。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最后,我一咬牙,把报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用另一块小石头压住。
然后,我扛起扫帚,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车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男人的身影,和他那道说不清意味的目光。
第二天,我又被派去打扫后院。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到了那儿,我第一眼就看向昨天放报纸的石头。
石头上,空空如也。
那个男人,还在扫地,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他总是在那里,扫地,或者坐在门槛上发呆,像一棵沉默的树。
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甚至,在看不到他的时候,心里会有点空落落的。
我从老师傅们的闲聊中,零零碎散地拼凑出了他的信息。
他叫陈景生,以前是厂里的总工程师,留过洋,是国内顶尖的机械专家。
据说,我们厂里好几台从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都是他带头调试好的。
后来,运动来了,他被打成了“右派”、“反动学术权威”。
老婆跟他离了婚,划清了界限,孩子也登报跟他断绝了关系。
他就被关进了牛棚,每天扫地,写检查。
“可惜了,那么大一个才子。”一个老师傅叹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这话可别往外说。”
我听着,心里堵得慌。
一个能调试德国精密机床的专家,现在却在这里扫落叶。
这是个什么世道?
那天,是发工资的日子。
我拿到了我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三十六块五毛。
我妈高兴坏了,晚饭特意给我蒸了白面馒头。
可我,却惦记着食堂发的窝头。
那窝头像石头一样,又干又硬,剌嗓子。
平时我都是硬往下咽,可那天,我偷偷藏了两个。
晚饭后,我借口出去溜达,揣着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窝头,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车间后院。
天已经黑了。
牛棚那边,黑漆漆的,只有一个窗口,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
我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靠近。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只是因为老师傅那句“可惜了”。
也许,只是因为我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好像马上就要饿死了。
我走到那扇透着光的窗户下,窗户很高,我得踮起脚才能够到。
我能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
我把窝头从口袋里掏出来,热气已经散了,变得冰凉僵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从窗户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然后,我像个小偷一样,转身就跑。
我一口气跑回家,后背全是冷汗。
我妈问我跑什么,脸这么白。
我说,没事,夜里凉。
从那以后,我好像着了魔。
每隔几天,我就会把自己的窝头、馒头,偷偷地塞进那个窗户。
我从来不敢在白天去,也不敢跟他有任何交流。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个冰冷的窗台。
有时候,我会塞进去一个苹果,那是我妈托人从外地买来,给我补身体的。
有时候,我会塞进去几块饼干,那是我省下来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吃到。
我只知道,我每次把东西塞进去,心里的那种负罪感和恐惧感,就会被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所代替。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
尽管这件事,可能会给我带来天大的麻烦。
有一次,我塞窝头的时候,里面的手,碰到了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干瘦,全是骨头。
我的手,温暖,有力。
我们俩都像触了电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道谢的“嗯”声。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秋天来了,风越来越冷。
我看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件单薄的旧工服。
我急得不行。
我把我自己的一件旧棉袄,趁着半夜,扔进了牛棚的院子里。
第二天,我提心吊胆地观察了一天。
他没有穿。
那件棉袄,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院子的角落里,像一堆没人要的垃圾。
我心里难受极了。
他是不敢穿?还是不屑穿?
我不知道。
那件棉袄,在院子里躺了三天,最后被收垃圾的清洁工给收走了。
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从那以后,我再没送过东西。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
我甚至开始刻意躲着后院。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平淡,乏味,安全。
直到那天。
一九七六年,十月。
厂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整个厂区都沸腾了。
人们从车间里,从办公室里,从宿舍里涌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将信将疑的狂喜。
我被人流裹挟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要变了。
我下意识地,又跑到了车间后院。
牛棚的门,大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那个扫地的男人,不见了。
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只有那个我曾经塞过东西的窗台,落满了灰尘。
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
他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突然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
那年冬天,特别冷。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
它能擦掉伤痛,也能擦掉记忆。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也从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我叫李卫东。
这名字,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现在听起来,有点土。
我还在红星机械厂。
只是,红星厂,已经不是当年的红星厂了。
机器老了,技术旧了,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改革”、“下岗”这些词,像乌云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没能像我爸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八级钳工。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仓库保管员。
老婆王丽,是厂里幼儿园的老师,人有点碎嘴,但心是好的。
女儿妞妞,上初三了,成绩不错,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我早就忘了那个叫陈景生的工程师,忘了那个昏暗的牛棚,忘了那些又干又硬的窝头。
那段记忆,被我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上面落满了灰尘。
直到一九九六年,春天。
厂里传得沸沸扬扬,说省里要派一个新厂长来,大刀阔斧地搞改革。
还说,这个新厂长,是个狠角色。
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家都怕,改革的刀,第一刀就砍在自己脖子上。
开全厂大会那天,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又压抑的气氛。
我跟几个仓库的同事,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听说了吗?新来的姓陈,是从省经贸委空降下来的。”同事老张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管他姓什么,反正咱们这些没背景没技术的,都是第一批被裁的命。”另一个同事唉声叹气。
我没说话,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要是下了岗,我们一家三口怎么办?妞妞马上就要上高中、上大学了,哪儿哪儿都要钱。
就在这时,主席台上,走上来一个人。
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个子很高,但很清瘦。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但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神。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锐利,扫视全场的时候,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礼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叫陈景生。”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陈景生?
这个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蛰了一下。
我死死地盯着主席台上的那个人。
他的脸,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副被饥饿和屈辱折磨得脱了相的样子。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几十米外,像探照灯一样看过我的眼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他!
真的是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周围的同事在说什么,台上的领导在讲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眼前,一会儿是这个穿着西装,意气风发的厂长陈景生。
一会儿,又是那个穿着破工服,在牛棚前佝偻着腰扫地的“右派”陈景生。
两个身影,不断地重叠,撕扯。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那个在深夜里,偷偷给他塞窝头的小学徒吗?
还是说,他早就忘了。
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人是我。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他现在是厂长,是决定我们几千人命运的“活阎王”。
而我,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仓库保管员。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二十年前,那几十米的荒地,还要遥远。
遥远得,像隔着一个世界。
会议结束的时候,我腿都软了。
老张拍了我一下:“卫东,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回到家,老婆王丽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也问我怎么了。
我能怎么说?
难道告诉她,新来的厂长,就是二十年前我冒着天大的风险接济过的那个“牛鬼蛇神”?
我怕她骂我傻,更怕她到处去说。
这种事,在没弄清楚对方的态度之前,说出去,是福是祸,谁也料不准。
我只能把这个天大的秘密,死死地压在心底。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夜,和二十年后的这个春夜,重叠在了一起。
我翻来覆去,一会儿觉得自己当年太傻,太冲动。
一会儿又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记得我,会念着当年的那点好,保住我的饭碗。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把我折磨得快要疯了。
陈景生上任后,雷厉风行。
他不像以前的厂领导,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
他每天都下车间,走仓库,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问。
他懂技术,懂管理,问的问题,全都问在点子上,问得那些车间主任、部门科长,一个个脑门上直冒汗。
厂里的风气,一下子就变了。
原来那些磨洋工、扯闲篇的,现在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新厂长,是来真格的。
我也更害怕了。
我们仓库,是厂里有名的“养老院”,人浮于事,管理混乱。
这绝对是陈景生要整治的重点。
我每天上班,都像在上刑场。
我怕见到他。
我怕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到我,然后认出我。
我不知道他认出我之后,会发生什么。
可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那天下午,我正在仓库里盘点一批积压了十几年的旧零件。
仓库里光线很暗,空气中飘满了灰尘。
我正拿着手电筒,在一个生了锈的铁架子后面,费劲地核对标签。
突然,我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陈景生,带着几个科长,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身笔挺的西装,跟这个又脏又乱的仓库,格格不入。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这仓库里,除了货架,就是零件,我一个大活人,能躲到哪儿去?
我只能硬着头皮,从货架后面走出来,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陈……陈厂长好。”
他“嗯”了一声,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
那眼神,平静,淡漠,就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不记得我了。
也是,二十年了,我从一个瘦高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
而他,当年可能根本就没看清过我的脸。
他怎么可能记得我?
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和……庆幸,交织在一起。
失落的是,我当年冒着风险做的一切,可能真的就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庆幸的是,他不记得我,我也就不用面对那种未知的尴尬和风险了。
我就还是那个普通的仓库保管员李卫东,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厂长陈景生。
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这样也好。
他在仓库里转了一圈,眉头一直紧锁着。
“这些积压的库存,有多少年了?”他指着一堆已经看不出原样的设备,问仓库主任。
仓库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油条,擦着汗,支支吾吾地说:“有……有几年了。”
“几年?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陈景生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主任不敢说话了。
陈景生没再理他,自己走到一个货架前,拿起一个零件,仔细看了看。
“这是给T616镗床配的轴瓦,德国货。T616,我们厂八十年代初就淘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笑,“这东西,留在这里,除了占地方,生锈,还有什么用?”
他回头,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一个工厂的管理水平,看仓库就知道了。你们的仓库,不是仓库,是垃圾场!”
他把那个零件,重重地扔在地上。
“哐当”一声,吓得我们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下个星期,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库存清理和资产盘活方案。做不出来,你们仓库所有人,从主任到工人,全部待岗!”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我们一群人,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哐当”,碎了一地。
待岗,不就是下岗的另一种说法吗?
完了。
这个冬天,终究是没躲过去。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跟王丽说了。
她当场就炸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姓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来就拿我们这些老实人开刀!”
她一边骂,一边掉眼泪。
“卫东,这可怎么办啊?你要是下了岗,妞妞的学费,我们家的房贷……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一个大男人,快四十岁了,却连老婆孩子的安稳生活都给不了。
我算什么男人?
“要不……要不你去找找他?”王丽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里闪着一丝希望的光,“你不是说……你以前帮过他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丽被我吓了一跳。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放缓了语气:“丽丽,你听我说。这都二十年了,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地位?他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我今天见到他了,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再说了,就算他记得,那又怎么样?当年我给他个窝头,现在就指望他还我一个金饭碗?这不成了挟恩图报的小人了吗?我李卫东丢不起这个人!”
我的话说得很硬,但其实,我心里虚得很。
我不是不想去找。
我是不敢。
我怕看到他轻蔑或者嘲讽的眼神。
我怕他说:“哦,原来是你啊。怎么,现在想来讨债了?”
那种屈辱,比直接让我下岗,还要难受一百倍。
王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妞妞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看到我们这样,怯生生地问:“爸,妈,你们怎么了?”
我赶紧擦了擦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妞妞,爸妈在说工作上的事呢。你快回去复习功课,马上要中考了,别分心。”
妞妞懂事地点点头,回了房间。
听着女儿房间里传来的沙沙的写字声,我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
为了妞妞,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仓库的人都疯了。
大家都在拼命地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陈年旧账和废铜烂铁。
谁也不想待岗。
可谁都知道,这只是徒劳。
一个星期的期限,怎么可能把十几二十年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陈景生这明摆着就是要拿我们仓库开刀,杀鸡儆猴。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仓库里蔓延。
已经有人开始托关系,找出路了。
老张劝我:“卫东,你也想想办法吧。你岳父不是在市里有点关系吗?求求他,看能不能把你调到别的单位去。”
我苦笑。
我岳父是有点关系,可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人情了,现在这个社会,人走茶凉,谁还会认?
再说了,我一个仓库保管员,没技术,没文凭,能调到哪儿去?
难道真的要去求陈景生?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草,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去,去了就是自取其辱。
可一想到王丽的眼泪,想到妞妞的未来,我的决心就开始动摇。
也许……也许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呢?
也许,他还念着当年的那点情分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应该去试一试。
为了这个家,我还有什么脸面可丢的?
星期五,是最后期限。
下午,仓库主任把一份潦草的方案交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被打了回来。
下班的时候,主任把我们召集起来,脸色灰败地说:“厂里的待岗通知,下个星期一就下来了。大家……大家好自为之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
有人当场就红了眼圈。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做出了决定。
我让老张他们先走,说我再收拾一下东西。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我一个人,走出了仓库,走向了办公楼。
那栋三层的小楼,我从来没进去过。
厂长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个亮着灯的窗户,双腿像灌了铅一样。
天已经黑了。
跟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很像。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走到了三楼,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光亮。
我能听到他在里面打电话的声音。
说的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关于市场、融资、技术改造的词。
他的世界,和我,真的是两个世界。
我站在门口,手抬起来,又放下,抬起来,又放下。
来来回回,好几次。
我甚至想,要不就算了,回去吧。
可我一转身,就能看到王丽和妞妞失望的脸。
我一咬牙,抬起手,敲了敲门。
“咚咚。”
里面的说话声停了。
“请进。”
是他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的办公室很大,很亮,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刚刚放下电话。
他看到我,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在想,这个点儿了,这个仓库的工人来干什么。
“陈厂长,我……”
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要冒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是……仓库的李卫东,对吧?”他看着我,语气很平静。
他记得我的名字。
仅仅是名字而已。
“是,陈厂长。”我点了点头,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有什么事吗?”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的勇气,在这一刻,突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全都泄光了。
我说不出口。
我怎么能开口,去提二十年前的那些窝头?
那太可笑了。
也太可耻了。
“我……我……”我支吾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陈厂长,关于仓库待岗的事……我们能不能……再争取一下?我们保证,一定把仓库整顿好。”
我说完,自己都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这跟求饶有什么区别?
陈景生看着我,没有马上说话。
他的目光,很深,像一口古井,让我看不透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卫东。”
他突然开口,叫了我的全名。
我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
“三……三十八了。”
“三十八……”他重复了一句,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波澜,“十八岁进的厂,对吧?”
我的心,狂跳起来。
他……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调查过我?
“是……是的。”
他又沉默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一九七六年,秋天。三车间后院的牛棚。”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我震惊的样子,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那个时候的窝头,真硬啊。”
他轻轻地说。
“剌嗓子。”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激动,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安慰我。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擦干眼泪,声音嘶哑:“您……您都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那几年,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儿了。每天被人批斗,唾骂,像狗一样活着。所有人都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瘟疫。”
“我饿得眼发绿,饿得连尊严是什么都忘了。有好几次,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一了百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下面,压抑着多大的痛苦和屈辱。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子,从窗户里,给我塞了半个窝头。”
“那半个窝头,又冷又硬,可我吃下去的时候,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从那天起,每隔几天,那个窗台,就会有吃的。有时候是窝头,有时候是馒头,有一次,甚至还有一个苹果。”
他转过身,看着我。
“你知道吗?那些食物,不仅仅是填饱了我的肚子。”
“它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把我当人看。”
“是它们,让我撑过了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
“我一直在想,那个给我送东西的人,到底是谁。我只记得,他很高,很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服。有一次,我碰到了他的手,很暖和。”
“后来,平反了,我被调走了。走得太匆忙,我没来得及去找他,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这些年,我回过红星厂几次,也托人打听过。但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在哪个车间。厂里几千人,人海茫茫,怎么找?”
“我以为,这辈子,这个遗憾,都弥补不了了。”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直到那天,我在仓库里,看到你。你低着头,很紧张的样子。我叫了你的名字,李卫东。”
“我当时就在想,会是你吗?”
“你今天来找我,我更确定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感激,有感慨,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温情。
“卫东,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值了。
当年那几个窝头,值了。
那天晚上,我和陈景生聊了很久。
我们聊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聊起了这些年的变化。
他告诉我,他平反后,先是回到了省设计院,后来又被公派出国学习,回来后,就一直在省里的经济部门工作。
这次来红星厂,是他主动请缨的。
“这里,是我跌倒的地方。我也要从这里,重新站起来。”他说。
他问起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
我告诉他,我有一个爱我的妻子,一个懂事的女儿。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很安稳。
临走的时候,他把我送到门口。
“关于仓库待岗的事,你不用担心了。”他说,“明天,你到厂长办公室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王丽还在等我,一脸焦急。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愣了半天,然后抱着我,又哭又笑。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她捶着我的背,“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
第二天,我按照陈景生的吩咐,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是一份人事调动令。
上面写着:任命李卫东同志为新成立的“资产管理科”副科长。
我愣住了。
“陈厂长,这……这不行!我就是一个仓库保管员,我哪懂什么资产管理?我也不会当什么科长啊!”
我慌忙把文件推回去。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陈景生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让你去,不是因为你二十年前给过我几个窝头。那是一码事,这是一码事。”
“我让你去,是因为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把仓库那个烂摊子,彻底盘活。”
他指着那份文件,看着我的眼睛。
“我调查过你。这二十年,你在仓库,没有拿过厂里一针一线,没有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你的账本,是整个仓库里,唯一一本清清楚楚的。”
“这就够了。”
“技术可以学,管理可以学,但一个人的品行,是学不来的。”
“李卫东,你敢不敢接这个担子?”
他看着我,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饿得脱了相的工程师,看着我手里的窝头一样。
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的血,一下子热了。
我挺直了腰杆,大声回答:“敢!”
我的人生,从那天起,拐了一个大弯。
我成了资产管理科的副科长。
一开始,很多人不服气。
风言风语,说我走了狗屎运,是靠拍新厂长的马屁上去的。
连老张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卫东,你老实说,你给新厂长送了什么礼?”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
我不会管理,就跟着陈景生学。
我不会做方案,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专业的书籍。
我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走。
半年后,我带着科里的几个人,把积压了二十年的仓库,清理得井井有条。
那些废旧的设备,能修复的修复,不能修复的,就作为废品回收,盘活了几十万的资金。
那些还能用的零配件,我们整理出清单,跟其他兄弟单位进行了置换,又给厂里省下了一大笔采购费。
在年底的总结大会上,我们资产管理科,受到了全厂通报表扬。
陈景生亲自给我颁的奖。
他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好样的,没让我看错人。”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值了。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消失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佩服。
王丽也变了。
她不再整天唉声叹气,抱怨生活。
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
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妞妞也以我为荣。
她跟她的同学说:“我爸爸,是我们厂最厉害的资产管理专家!”
我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运气好,遇到了贵人的普通人。
我和陈景生的关系,很微妙。
在工作上,他是我的领导,要求严格,一丝不苟。我犯了错,他照样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在私下里,我们是朋友,是忘年交。
有时候,他会叫我到他家里,喝两杯。
他的家,很简朴。
他没有再婚,一个人过。
我们喝酒的时候,从来不聊工作。
我们就聊过去,聊人生。
有一次,我喝多了,问他:“陈厂长,你……恨那些当年整你的人吗?”
他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
“谈不上恨了。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很多人,自己也身不由己。”
他看着窗外的月光,缓缓地说:“我只是庆幸,在最黑暗的时候,还能遇到一束光。”
“哪怕那束光,很微弱,只有一个窝头的温度。”
我的眼眶,又湿了。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
在陈景生的带领下,红星厂,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我们淘汰了落后的生产线,引进了新的技术,开发了新的产品。
厂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而我,也从副科长,升到了科长,后来,又被提拔为后勤部门的副主任。
我再也不是那个在仓库里,为生计发愁的李卫东了。
我给家里换了新房子,妞妞也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二零零六年,陈景生要退休了。
在他退休前,厂里给他办了一个隆重的欢送会。
会上,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感谢省里的支持,感谢全厂职工的努力。
最后,他看着我,笑着说:“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十年前,我刚来红星厂的时候,厂里很困难,人心也很散。我当时压力很大,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担子挑起来。”
“就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有一个人,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信任。”
“他就是我们后勤部的,李卫东同志。”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身上。
我一下子懵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欢送会结束后,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还是那个办公室,只是,他桌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要走了,回省城去,跟我的外孙,安度晚年。”他笑着说。
“陈厂长……”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
“以后,别叫我陈厂长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老陈,或者,陈大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的旧棉袄。
棉袄的边角,已经磨破了,颜色也洗得发白。
但很干净。
“这……这不是……”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是你的。”他点了点头,“三十年前,你扔进院子里的那一件。”
“我当时,不是不穿,是不敢穿。我怕给你惹麻烦。”
“第二天,我就把它藏了起来。后来我走的时候,也把它带走了。”
“这些年,我搬了好几次家,扔了很多东西。但这件棉袄,我一直留着。”
他看着我,眼神,像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夜一样,温和,而明亮。
“卫东,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的那几个窝头。”
“也谢谢你这件,我从未穿上过的棉袄。”
我拿着那件棉袄,手在抖。
它很轻,但我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说些什么。
但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我只能,重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陈景生走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厂里来了新的领导,有了新的变化。
我也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努力着。
我把那件蓝色的旧棉袄,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我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一九七六年。
想起那个昏暗的牛棚,那个沉默的扫地人,和那个揣着窝头,在黑夜里奔跑的,十八岁的自己。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把那半个窝头塞进窗户。
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
陈景生,又会是什么样?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我只知道,善良,是一种选择。
它可能不会马上给你带来回报。
它甚至,可能会让你陷入险境。
但是,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放弃这种选择。
因为,你不知道,你一个微不足道的善举,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照亮别人的人生。
也照亮,你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