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看红楼
发布时间:2025-11-14 03:59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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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衰看红楼
文:张心培
社戏的锣鼓还在耳畔嗡鸣,台下的喧闹却已顺着溪流飘散。今夜,这浙东山坳里,一切现代的声光电气,都只为烘托一部古老的悲剧。丝竹管弦幽幽地响起来,大红的帷幕徐徐拉开,一个注定要倾倒众生的梦,便在湿润的海风里,在村民的期盼中,款款登场了。
舞台上的世界,是被高度提纯了的人生。黛玉进府,那纤弱的身影一步一怯,便踏碎了一个少女原有的整个世界;凤姐人未至而笑先闻,一团火似的滚进来,顷刻间搅动了满室空气;宝玉登场,那份痴痴的懵懂,竟像是从未沾染过尘世的一点俗气。才子佳人的悲欢,家族命运的沉浮,被浓缩在短短几个时辰里,一幕一幕,如画般展演。高潮处,“金玉良缘”的喧闹与“黛玉焚稿”的凄清,是人生极致的悲与喜被残忍地并置;最终,宝玉的哭灵与出走,如同一记沉重的钟声,在为爱情送葬的同时,也为一个大家族的运数敲响了丧音。
曲终人散,意犹未尽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沿着溪边小路回家。戏里的悲欢,自然地流淌成戏外的谈资,这品头论足,或许比台上的演出更耐人寻味。老人们嗟叹着四大家族的兴衰,那是他们历经世事后,从戏文里读出的沧桑正道;中年人多是务实,品评着王熙凤治家的才干,或惋惜于宝钗终局的凄冷;而青年们的眼光,则流连于生旦演员的容貌风采,那悲剧的核,远不如眼前的美来得真切。最是那一句“若是我,绝不娶林黛玉”的家常话,说得何其坦率!在这烟火人间里,诗才与孤傲,终究是遥远而奢侈的,抵不过一餐一饭的实在。一部《红楼》,就在这七嘴八舌间,褪去了经典的华袍,露出了它最本真的质地——它原就是人间的学问,可以从各种角度去解读,去生发,并无定法。
我默默听着,目光随那位发言的老翁一同,望见了天边那一弯清冷的月。他说得平淡,却道出了真谛:月有圆缺,水有曲直,朝代有更迭,家族有兴衰,这本是天地间无可违逆的规律。台上的贾府,何尝不是这规律下的一个注脚?那“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那“食尽鸟投林”的凄凉,不过是这规律在人间舞台上一次次冷酷的重演。台上的戏剧是浓缩的,故而那衰亡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而现实里的兴衰,则如这脚下的溪水,弯弯曲曲,悄无声息,却日夜不息,终归大海。戏与人生,在此刻仿佛重叠,又仿佛互为镜像。
忽然,有人提起了旧时电影里的“林妹妹”与“宝哥哥”,惦念着王文娟与徐玉兰的绝代风华,甚至关心起她们是否尚在人间。这一问,竟让时光有了刹那的回流。当年的她们,何尝不如今夜的演员,以青春与才情,去演绎另一代人的青春与哀愁?而今天的亮丽行头与曼妙唱腔,在许多人眼中,或许也已不输前贤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演员如此,看客又何尝不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红楼,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解读。唯一不变的,是那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今夜的散场人,也曾照着大观园里的痴儿怨女。
路已走到尽头,村落里的灯火零星亮起,将夜的寂寥稍稍驱散。我最后回头,望向那已然空荡的戏台,它在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轮廓。方才的悲欢离合、繁华幻灭,都已如一场大梦,消散无踪。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今夜,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发着自己的感慨;明朝,我们各自的人生戏剧,仍将继续上演,直至各自的帷幕,最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