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第一五律,该就是诗圣杜甫的这首《春望》了吧?
发布时间:2025-11-14 15:34 浏览量:1
凡好诗,诗情一定极真实,一定极饱满。那就像是天然落生于林间、崖头的奇花,栉风沐雨,而全盘接受了风雨的痕迹为一己的奇色、异香……是远非室内盆景或贵妇绢花可以比也。《春望》正是这样……
常见到人们评比“第一唐诗”。大家太爱太爱唐诗了,这个可以理解,但个人而言,这个也属实是真没法评。太复杂的且不说,李白李颀的长歌大篇,高岑的大篇长歌,亦或是白乐天元微之的新乐府,对比王维的“寒梅著花未”等等等等精美小品,体裁本不同,何论冠、亚呢?也就是按最最直观的体裁标准来说,重量级有重量级的拳王,轻量级有轻量级的拳王,羽量级有羽量级的拳王,也就是一众唐人天才文学,各有各的位置才好……然而,这样说,也就是还应当有某一体裁之内的第一唐诗了,譬如——“唐人第一五律”?
综合历代方家意见并个人的一点点小愚见、小私心,别的体裁的第一且不说,而唐人第一五律该就是我们啊——我们都非常熟悉乃至“此句烂熟”(明钟惺语)的那一首——诗圣杜甫的那首《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好吧,诗圣他老人家的这一首《春望》的确好,但,“第一五律”是不是还是太过誉了呢?——恐怕并不过誉,乃或是如何赞美它都不嫌过分;甚至啊,甚至哪天倘只许选择一首唐人的五律作为孩子们这方面的教材,该就是杜甫这一首了……何至于此呢?盖“诗情”、“诗艺”、“诗境”这三大方面,《春望》皆无懈可击,皆仿佛从文学之神的案头直接拾得。
凡好诗,诗情一定极真实,一定极饱满。那就像是天然落生于林间、崖头的奇花,栉风沐雨,而全盘接受了风雨的痕迹为一己的奇色、异香……是远非室内盆景或贵妇绢花可以比也。《春望》正是这样。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一上来便展布开“安史”之后国都长安的景象……是时也,757年之三月也,肃宗在灵武(今属宁夏)即位不久,杜甫欲离开避难处(鄜州羌村,今属陕西富县)北上寻人报国,怎奈被叛军俘虏到了长安。所以啊——所以那“国”如何破败,“城”如何荒芜,一个“破”字,一个“深”字,是文学的修辞又仿佛不是刻意的修辞,极真实,极饱满。北宋司马温公亦深深有感于斯文背后触目惊心的真实性,进而言之:“‘ 山河在’,明无馀物矣;‘ 草木深 ’,明无人矣。”(《温公续诗话》)
极饱满,极真实,夫“诗圣”之写“诗史”者,即亦在此。然而——然而这还只是宏观层面的真实,大历史经纬的真实,这首《春望》的一大难得之处,一大获评“第一五律”的资格之所在,在于它还有微观层面的真实、杜甫一己处境的真实。
那是什么呢?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此皆诗者、灾难的亲历者凭一身一命所直接收集到的异乎饱满的真实。杜甫此被囚禁长安,不是因为抛家舍业远寻天子而怎奈半路被抓住的吗?所以才会有乐景尽哀之叹(“花”“鸟”本乐景),有“家书抵万金”之叹,才会嚼碎了牙床子——满口血气——地逼问自己:“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啊(来自杜甫大约写于同时的《述怀》)?“为了知道家还在不在……在不在了……万金!千万金!我给!”
然而,呜呼哉,拿什么给呢?便给了,有用吗?便只好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便只好是宏观上叹完了国破家亡,再微观上叹自己衰老,叹自己无能。饱满的真实,是又平添了不知几层饱满、几层真实,直添到人“不忍读也”(南宋方回《瀛奎律髓》评此《春望》语)……
总之啊——总之《春望》全诗的诗情,那都已经不能说它是“情”了,而是刻穿了“人”这个东西的方方面面——刻穿了一个人、一个堂堂君子、一个丈夫再加一个父亲——的所有的忧思、苦痛、悲哀。
罢了罢了,以“诗情”这一项论“五律第一”的确可以了,但“诗艺”这一项呢?《春望》如此真实,如此得句天成,又谈得上什么技术性吗?——那可太多太多了啊,那可是太有而富有诗艺的含量了!
此如既然道它是“五律第一”,律诗体裁的优点便都被它发挥到了极致。五律特有的“工稳”“工巧”之美呢?有啊!《春望》通篇,大量对偶,对得太自然太圆熟故而不会让你觉得《春望》在刻意地求整齐——刻意地求工巧——罢了。明代胡震亨言此:“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唐音癸签》)也就是《春望》身为一首五律的工巧,已被默默地埋藏于前述诗情的递变中,而并不让你觉出任何斧凿痕迹,而甚至让你忘了它是一首律诗。
《春望》还有什么令人忘乎于五律却明明就是律诗体裁的优点吗?还有杜甫在这里对于格律的运用。概而言之,格律谨严又不觉平板。比如首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典型的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吧(“仄仄平平仄”对“平平仄仄平”)?而颔联处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不是正格了,就存在着灵活的“三拗四救”。盖第三字“花”用仄音犯拗(按律应当是“平平平仄仄”)而第四字“溅”马上改为了平音(以古音言之,不是现在普通话发音),整体上平衡之……盖整首诗既见得到五律正格的严谨,又见得到那其实是一种灵活的严谨、动态的平衡。
还有什么——《春望》还有什么技术性的特优异之处?前述对偶、格律还只是它较为常规性的技术优点,还不足以让它凸显“第一五律”的资格。——它在技术上真正的优点——乃或称之“真正的传奇之处”——实则是它:处处景含情,亦或情带景,且处处服务于整体章法。是:单独去看《春望》的每一句都是千古佳句,而加之一起去看全篇,又是绝唱佳篇。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是“景含情”吧?具体言之,这是“以远景含远情”,以远大景象含着爱国惜国之情吧?“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又一处“景含情”吧?但这又变成了“以近景含近情”——悄悄过渡到了诗人的眼前景象,过渡到了眷恋、担忧家人之情……嗯?“过渡”?不愧是您!是的,章法上,这不就同时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地引起下文了吗?情景融通又意脉贯通(化用徐应佩、周溶泉等人观点)。
再往下呢?往下,则也是这样的传奇文章。“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也是情兼乎景吧?却又变成了“情带景”——人物形象来到了前面,景象衬在了后面。而章法上呢?这两句在章法上更妙,更传奇。一则,顺势带出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因为愁“家书”,所以恨“白头”。二则,“连三月”之语又呼应着前半首诗的大历史经纬:三月春深,战火仍在延续,“国破”或将更破……一语而已,家愁的由来清清楚楚,且微观的家愁亦即是宏观的国恨。竟真的有人能把“家国天下”都写为一处——区区几笔!
总之,这首《春望》的诗情固然真实、自然,惟绝不代表它没有诗艺方面的考量。那里面的技术含量,比如对于五律体裁优点的耳提面命,比如情景融通而又意脉贯通,比如居然能够在四十个字的方寸之地写尽家国天下,比如……那都已经不宜用“技术含量”这种寻常标准来比量了吧?
“诗情”“诗艺”相辅相成,浑然天成,进而才会有“诗境”这件事,才会有即便谈不出它如何如何好的人,也能歌之而提升境界,咏之而净化心灵。是的,一般的诗乃至一般的好诗是不足以道诗境的……
前文说了那么多,《春望》的诗境就不必细说了,要而言之,杜甫笔下的那一片残“春”,早已达到了让我们“望”而不忍去望又总想望出个所以然的境界。隔着一千两百多年,勘不破它的种种好又舍不得它的种种好;咽不下它的种种悲又总在那儿硬吞之,硬咽之;甚至妄想着:“我这里多读几遍《春望》,多替您念叨几遍,您那边就早收到家书一刻吧……”——《诗》《书》之能感人、化人,亦复此耳;孔孟诸语之不可动摇、无可轻改,亦复此耳(化用清代吴乔语)。
“第一五律”云云,故作奇语而已,故意引大家随我再读一读《春望》而已。最后之最后,恭恭敬敬地抄一段《论语》在下面。《春望》到底从哪里来?为何文学之神必须借由杜甫之手引它向我们走来?以下《论语》,或即答案: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1月14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杜甫《杜工部集》,《新旧唐书》,司马光《温公续诗话》,方回《瀛奎律髓》,辛文房《唐才子传》,胡震亨《唐音癸签》,钟惺《唐诗归》,吴乔《围炉诗话》,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马茂元、程千帆、箫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看此书徐应佩、周溶泉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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