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太平广记_221_卷四十二·神仙四十二_1

发布时间:2025-11-14 04:03  浏览量:1

贺知章,西京(长安(今西安))宣平坊(唐代长安皇城东侧重要里坊,多居勋贵与文士)有宅。对门有小板门,常见一老人乘驴出入其间。积五六年,视老人颜色衣服如故,亦不见家属。询问里巷,皆云是西市卖钱贯(本指穿钱绳索,此处活用作动词)王老,更无他业。察其非凡也,常因暇日造(《说文》就也,此处引申为拜访)之。

贺知章在长安城宣平坊置有宅院。他家对门有一扇小木板门,常见一位老者骑着毛驴在此进出。如此过了五六年,那老人的面容衣着竟毫无变化,也从未见过他的家眷。向街坊邻里打听,都说此人是西市以穿制铜钱为生的王老,再没有别的营生。贺知章察觉此人非同寻常,便时常趁闲暇时前往拜访。

老人迎接甚恭谨,唯有童子为所使耳。贺则问其业。老人随意回答。因与往来,渐加礼敬,言论渐密,遂云善黄白之术。贺素信重,愿接事之。

老人迎接礼节极为恭谨,身边仅见一童仆供其差遣。贺知章问起他的营生,老人只是淡然回应。随着往来日渐频繁,贺知章礼数越发郑重,交谈也逐渐深入,老人这才透露自己精通炼丹点金之术。贺知章向来笃信此道,当即表示愿执弟子之礼师从。

后与夫人持一明珠,自云在乡日得此珠,保惜多时,特上老人,求说道法。老人即以明珠付童子,令市饼来。童子以珠易得三十余胡饼,遂延贺。贺私念宝珠特(明抄本“特”作“持”)以轻用,意甚不快。老人曰:“夫道者可以心得,岂在力争;悭[qiān](吝啬)惜未止,术无由成。当须深山穷谷,勤求致之,非市朝所授也。”贺意颇悟,谢之而去。数日失老人所在。

有一天,贺知章与夫人捧出一颗明珠,自称是早年乡里所得,珍藏多年,特将此宝献与老人,祈求传授道法真谛。不料老人接过明珠,随手便交给童仆,吩咐道:"去买些饼来。"童仆竟真以宝珠换得三十多个胡饼,回来招待贺知章。贺知章见宝珠被如此轻用,心中暗自不快。老人肃然道:"求道贵在以心印证,岂是执着强求可得?吝啬之念未除,道术终难成就。须得深入幽谷深山,勤勉修持方有所得,绝非这名利场中所能传授。"贺知章闻言顿悟,恭敬辞别。数日后,老人已不知所踪。

骑马归山

散文 珠尘(贺知章日记选)

那是一扇再寻常不过的木板门,低矮,沉默,像一句被遗忘的偈语,蜷缩在宣平坊喧嚷的市声里。门里常有一位老人,骑着驴,在晨光与暮色中悄无声息地出入。五六年了,坊间的孩童已拔高了身量,墙角的苔衣几度枯荣,他却连衣袍的褶皱都未曾改换。这恒常的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言语,在我心头叩问。邻里只说,那是西市穿钱贯的王老。可我总觉得,他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太深,太静,不像映着人间的烟火,倒像涵容着一整片幽邃的星夜。

于是,我去了。带着士大夫的礼敬,与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老人的恭谨是得体的,却如一层薄雾,隔开了真正的深谷。往来渐频,礼数愈周,那层雾才仿佛被微风拂开了一丝缝隙。直至一日,他言语间,偶然泄露出“黄白”二字。我的心,像被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牵动了一下。那是我素来信重,却又渺茫难寻的彼岸之光。

决心,是在一个午后铸成的。我与夫人取出那只紫檀的匣子,里面静静地卧着一颗明珠。那是故乡的明月,是青春年华的凝结,是我们珍藏了半生的光。它温润,澄澈,握在手中,仿佛能照见吴中的山水。我将它献上,怀着一种近乎庄严的期许,愿以此无瑕之物,叩响玄妙之道的大门。

老人接过,只略一过目,便随意地递给了身旁的童子,语气平淡得如同吩咐一件日常琐事:“去,换些饼来。”

我怔住了。眼见那童子捧着明珠出去,又捧着满满一囊胡饼回来——三十余个,焦黄,喷着麦香,是市井中最实在的充饥之物。童子将饼放在我面前,算是延请。我坐在那里,喉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宝珠,我那莹然的故园之梦,竟只值这三十个胡饼么?一种被轻侮的痛楚,混杂着巨大的失落,在我心里翻腾。室内的空气,似乎也因我的沉默而变得滞重。

老人却笑了,那笑意浅淡,仿佛看穿了我心底所有的波澜。“求道这件事,”他缓缓地说,“在乎的是一颗心去体悟,哪里是用力强求可以得到的呢?”他的目光清亮,像雪水洗过的山涧,“一丝吝惜的念头还未止息,大法就终究没有成就的因由。真正的道,须向深山空谷里,勤苦寻觅,方能求得,不是这冠盖往来的市朝所能传授的呵。”

“悭惜未止……”我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像被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照亮了肺腑。我所痛惜的,究竟是那颗明珠,还是我那份“付出”而希求“回报”的执念?我以明珠为代价,去交换道法,这本身,不正是一场精心算计的“市朝”交易么?我紧紧捧着的,不是明珠,是“我”的珍宝,“我”的诚意,“我”的得道之途。这一切的“我”,便是那最深的悭吝。

忽然间,我明白了童子以珠易饼的举动。那不是轻贱,是一种决绝的斩断。他要我看清的,不是珠子的价值,而是我内心对它执着的虚妄。道,不在那颗珠子里,或许,也不在任何一个可以持守的实物上。它在于放手的那一刻,在于胡饼的寻常滋味里,在于破除所有凭借后的空明。

我再拜,谢他。这一拜,与来时不同,沉重,却也轻松。

几天后,那扇小板门再也未曾开启。坊间的人偶尔还会谈起卖钱贯的王老,言语间是对于一位老街坊的寻常惦念。只有我知道,他是一阵风,来点拨一颗迷途的尘。我于是上书,请求致仕。所有的印信与袍服都交还了,像褪去一层沉重的壳。

当我终于踏上官道,准备南下归乡,长安的城阙在身后渐次低伏。风从田野吹来,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我忽然想起那三十个胡饼的滋味,那是我未曾入口,却已饱尝的解脱。前路是空濛的山水,而道,或许就在那一片空濛之中。

金龟换酒与井底眠仙:贺知章的醉里人生

贺知章不仅是位高权重的太子宾客、诗书双绝的文坛耆宿,更以其旷达不羁、嗜酒如命的性情,成为了长安城中最富盛名的“饮中八仙”之首。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开篇便以神来之笔为他画像:“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这短短十四个字,便勾勒出一位醉态可掬、潇洒出尘的酒仙形象。

想象一下那时的长安街头:德高望重的贺秘书监,酒后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仿佛不是走在坚实的通衢大道,而是乘着一叶扁舟,随波荡漾于江河之上。这份醉中的悠然自得,已是常人不及。更绝的是,他醉眼朦胧,竟失足跌入井中!若换作他人,即便不摔得七荤八素,冰冷的井水一激,也该惊醒过来了。然而我们的贺监,却安然在井底沉沉睡去,仿佛那并非幽深的水井,而是为他特意准备的清凉洞府。这份于窘境中浑然不觉、物我两忘的醉态,若非其心中自有乾坤,何以至此?杜甫用夸张而又传神的笔墨,坐实了他“头号酒仙”的雅号。

贺知章的酒脱与豪爽,不仅体现在独饮的乐趣上,更在于他对待朋友的真挚。他与后来名动天下的“诗仙”李白那段“金龟换酒”的佳话,便是最好的证明。

据《唐才子传》等史料记载,当天宝元年李白初入长安,尚是布衣之时,贺知章早已闻其诗名,特意前去拜访。当他读到李白那瑰丽奇幻的《蜀道难》,不禁拍案叫绝,直呼其为“谪仙人”——即被贬下凡间的神仙!此一见如故,贺知章当即拉着李白去酒肆畅饮。然而到了酒肆,他才发现自己匆忙间竟未带酒钱。这位性情豪迈的老先生二话不说,解下腰间象征官品身份的金龟佩饰,直接用来换酒,与李白痛饮终日,毫无吝色。

这“金龟”乃是朝廷所赐的三品以上官员的配饰,何等珍贵!但在贺知章眼中,与李白的相遇相知,与当下的饮酒之乐,远比这身外之物重要得多。这份爱才之心、待友之诚,与其说是酒后的豪气,不如说是他天生豁达、超脱俗礼的本性流露。正是这次会面,贺知章不遗余力地在玄宗面前推荐李白,最终促成了李白供奉翰林的机遇。

纵观贺知章的一生,他的“醉”从来不仅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无论是井底的酣眠,还是金龟换酒的洒脱,抑或是晚年看破红尘,毅然请度为道士、告老还乡的抉择,其内核都是一致的——那是一种对生命本真的拥抱,对世俗框架的超越,一种“道”在心中的豁达与通透。他的醉,是盛唐气象中最浪漫、最真诚的一笔,是真正的“酒中仙”,亦是人间逍遥客。

贺知章归乡:帝心荣宠与诗心沧桑

唐玄宗天宝初年,官居秘书监、文名卓著的贺知章已至八十五岁高龄。历经半世纪宦海浮沉,一场大病使他深感年老体衰,遂生落叶归根之念。怀着“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深切体认,他上表请辞,并愿皈依道教,告老还乡,返回故乡吴中。

玄宗李隆基对这位老臣格外敬重,恩遇超乎寻常。不仅准其致仕,更特下诏令:将鉴湖(又称镜湖)一片水域赐予他作为放生池,并将其旧宅改建为道观,御赐观名“千秋观”。这段“赐鉴湖一曲”的佳话,在《新唐书·贺知章传》中有明确记载:“天宝初,病,梦游帝居,数日寤,乃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以宅为千秋观而居。又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

临行之际,荣宠备至。玄宗为便于其家人照料,特擢升其子为会稽郡司马。史载“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玄宗亲作赠别诗二首,其一云:“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其二有“筵开百壶饯,诏许二疏归”之句,盛赞其功成身退的高风亮节。皇太子李亨亦亲率百官于长安东门设帐,举行隆重的饯别仪式。

饯别席间,玄宗问贺知章尚有何求。贺知章恳请道:“臣有一犬子,尚未定名,若陛下赐名,实老臣归乡之荣也。”玄宗笑言:“信乃道之核心,孚者,信也。卿之子宜名为孚。”贺知章欣然拜谢。然归途细思,这位吴地老臣忽悟其趣:“‘孚’字乃‘爪’下‘子’,陛下岂非戏称我儿为‘爪子’?”此事成为这场盛大离别中一段幽默插曲。

辞别长安的荣宠,八十六岁的贺知章终于回到越州永兴(今浙江杭州萧山)故里。此刻,距他中年离乡已逾五十载。故土依旧,人事已非,这深沉感慨最终凝结为两首千古绝唱《回乡偶书》:

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诗中,“儿童笑问”的瞬间,道尽了久客归来、恍如隔世的沧桑;而“镜湖波光”的依旧,则成为变幻人事中唯一永恒的慰藉。

这位自号“四明狂客”的诗人,以家乡山名为号,可见其乡情之深。客居长安五十载,虽享尽荣华,内心深处却始终保有对故土的眷恋。当白发归乡,反被稚子唤作“客”时,五十年的离愁别绪、人生况味,尽在其中,余韵悠长,留给后人无限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