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写边塞诗,几乎避开了这个题材擅长的所有方向
发布时间:2025-11-03 16:30 浏览量:1
提到边塞诗,我们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王维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学生时代,语文老师总会带我们分析和想象,诗句中的“直”和“圆”两个字好在哪里。
《使至塞上》为什么能成为经典?王维的边塞诗有什么特别之处?
诗词研究者、诗人李让眉回应了这些问题。她在下文细致解读了《使至塞上》,并以此为媒带我们探寻了王维和他的时代。
在她看来,王维虽然写边塞诗,但他的创作其实一直没有被边塞这个主题驯服。出塞之后,他的边塞诗不再试图抒写抱负、阐发主张,既不表忠,也不卖惨,总之几乎是避开了这个题材最擅长的所有方向。
下文节选自《王维十五日谈》,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边塞并不是天然的写作题材,毕竟在中原版图分裂时期,割据小朝廷的子民们其实是看不到边塞的:国界那头,一个个硕大的邻国端然兀坐着。焦点被占得满满当当,远方想象也就无从滋生。
只有四顾宇内、顾盼自雄的大一统王朝,才能真正意识到边塞的存在。
边塞其实并不只是一条边境线,它更近于一片广袤的空间带,如沙滩上的潮痕,占据并记录着双方势的消长。要有足够的宽度,才能放视线一点点虚出去。
而边塞诗的美,正体现在远眺中那种阔大的模糊里。同样的景深,交给眼睛总比用脚丈量来得美好。
若少了这点不切实际的模糊与想象,边塞诗就成了《小雅·采薇》《豳风·东山》这样的征戍诗,虽足够伟大,却再难浪漫。
电影《东邪西毒》
光热总待火舌跃出后为最盛,边塞诗也是因帝王用武开边之志而日渐风行。
大唐以太宗、高宗两朝疆域最为辽阔,到文人深度介入这个雄武的想象,则要后推至玄宗朝开元、天宝之际,正是王维活跃在诗坛的时期。
01.在悲观的不安中,王维踏上了出塞之路王维真正意义上的边塞诗创作于中年,而谈到这些诗歌前,我们有必要先回味一下他出塞的背景。
弱冠入仕后,王维很快获罪被贬,此后人生最好的十几年中一直求进无路,沉沦下僚,好不容易稍有些起色时,妻子又去世了。
他再次灰心隐居,直到三十五六岁才得贤相张九龄起用,擢为正八品上阶右拾遗,回到朝廷任职。右拾遗隶中书省,品阶虽不高,却是清要官,算是天子近臣,很有前途。只是隔在历史这边看,王维回来的时点已嫌太晚了。
盛世既至,继之而来就是军备需求的催生。战争对财政的渴索必然导致聚敛集团上位,贤相集团失势:随着皇帝对李林甫一党的日益宠信,张九龄、裴耀卿等相继遭忌罢相。
新旧两派势力争决不休,最终到了血溅朝堂的地步: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李林甫的新搭档牛仙客尸位素餐,却被玄宗认为必是出于裴、张一党授意。最终,周子谅以结党营私之名被“㩧之殿庭,朝堂决杖死之”,“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有说是当庭打死了,有说是重伤之下出放襄州,出京不远死在了路上。
三天后,张九龄也因举荐过周子谅被外放为荆州长史,终生再没能回到长安。贤相集团彻底退出了盛唐的舞台。
王维从右拾遗调任同为正八品上阶的监察御史就是这时的事。上任后,他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出使河西,代表朝廷对刚打了胜仗的崔希逸进行宣慰,并行“按察抚囚”之责——如果周子谅不死,这件差事可能就是他的。
“按察抚囚”意味着不能很快回到朝廷复命:他要以中央按察使的身份在河西访查狱政、推鞫冤狱,并协助节度使统查户数、租庸地税,一时片刻绝难毕功,而当然,那个时点,在河西避一避朝中风波本也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王维索性充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判官,足足在他幕中待了近两年,直到崔希逸调任回中央,这才离开河西。
这是王维唯一一次出塞的始末。
不难想见,在这样的处境中,王维当然不可能回到写《少年行》时那样轻盈的状态。望向边塞时,他心中要掂量与担忧的事太过沉重:靠山外放,前任杖死,而诱发那场血腥弹劾的牛仙客恰是去年刚从河西调来中央。
明面上看监察御史仍是清要的天子近臣,但考虑到前事牵扯与王维身上明显的贤相集团标签,玄宗这步调任背后的政治意味其实很可玩味。
他就是在这种悲观的不安中踏上出塞之路的。
02.王维的青春期很短,所以作边塞诗时也远较他人思虑细密碰壁多了,梦想空间自然会受限,没有人是永远的彼得·潘,少年才会做梦,长大了,灵魂就再难飞起来。
边塞诗是最依赖生命力的题材,中年人要保持这样的创作状态往往或是始终被顺境护持,天真未失,或是彻底被逆境催发出了愤怒的英雄气,而王维这样柔和随顺的不遇才子,却无疑两样都不靠。
因此,与岑参、高适等人同题材的名篇相较,王维的边塞诗是收敛而朴素的。他并没抱着建功的雄心出边,看似也不很适应和喜爱此间的生活—他只是接受,并想办法让自己消融在这种处境里,一如接受此前无数种其他境况。
若说王维前期的边塞诗是典故与意象层层累加、渐次丰富的魔术,河西期间的诗则更近于情感和笔法步步简省、日臻调和的简章。
下面,我们就以《使至塞上》为媒,领略一下王维在边塞的真正体感。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是我们大多数人背诵的版本,但诗的起句有个同样有名的异文:《文苑英华》辑录的版本是“衔命辞天阙,单车欲问边”。
有学者认为通行版本可能是王维编订诗集时的改作,《文苑英华》版则更加接近初出塞时的创作情境,我也认同这种说法。
两个版本背后的情感力度有明显的差异:苏武归汉后受封典属国一职,人称“苏属国”,而“居延”正是他当年出使时持节流落之所。
唐人有诗谓“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禁十九年”,一过此地,便是再难回头的茫茫困窘,就中悲凉哀怨,不问可知;反观“衔命辞天阙”则把情绪压得很平,看似只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条路上,一点分外生发的空间都没给。
两个版本可以被视为时间流的上下游:“衔命辞天阙”是出行前,尚带意气风发之志;“属国过居延”则是远行后,渐生来日未卜之忧。
自当时处境看,王维的情绪当然更接近后者,但下笔时恐怕只敢说到前者,他比谁都更能敏感地意识到“属国过居延”的表述会带来怎样的暗示,解读空间中又潜伏着多少危险。
在那个万事不如一默的时点,放任这首诗流传前,王维显然进行了风险的拆解,《文苑英华》这版,就是个很好的样本:既是“衔命”,单车赴边就不再是境遇,而成了职责。这种派遣的关联一旦确认,那个怨望所指的“天阙”也便旋而被置立于苏武背后,成了他受命独行的底气与依托。
这种审慎的分寸感是被官场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也是大部分满怀壮心奔赴边塞镀金的诗人所不暇顾及的。王维的青春期比他们都短得多,是以作边塞诗时,也远较他人思虑细密。
不过,与此同时,他仍然没舍得在开篇就彻底放弃情绪——王维把它保留在了“单车欲问边”里。
这一句的典故同样来自苏武。千辛万苦还朝后,苏武曾写信给降将李陵,劝他归汉,信中说“汉与功臣不薄”。
李陵为此作《答苏武书》,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
你当年孤身出使,何其艰险,九死一生之时也不见有人顾你死活啊。
李陵全家被武帝所杀,回信里带着明显的怨气,而这段原文本也可以被视作王维真实感受的投射。无论是简从出使的艰难,还是忠节不遇的寒心,故事中的每样委屈,都可以在这次匆促出塞的始末中找到影子。
0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底好在哪里?了解到这重小心埋藏的深怨,我们就可以再往下看了:“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上句仍写“单车欲问边”的意思,只是以客体代主体,进行了意象化的叙事间离,换言之,平起推到颔联,王维终于准备开始写诗。
征蓬的比喻始于曹植的《杂诗》:
转蓬离本根,飘风随长风。
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
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
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
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不难理解为什么王维此时突然想到了这首诗:“离本根”的身世、“回飚举”的遭逢、“安可穷”的倦怠、“远从戎”的现实……字字句句,无不与他此时处境十足贴合。
但曹子建的诗愈沉愈深,最终化为胸次一片积郁,王维却不甘止步于此。
他在下句启动了自救:“归雁入胡天。”
他的五律通常很少在颔联用对仗,一如禅定,到达理想状态之前,往往需要一段漫长的入定过程。
对此,王夫之曾在《唐诗评选》中说:“右丞每于后四句入妙,前以平语养之,遂成完作。”但这次,却正是过早介入的对仗思维把他从绵长的自伤里解救了出来。
长安居住着无数胡人,他们返乡与王维出使走的是同一条路,即丝绸之路北道的乌兰路。他们要从都亭驿出发,过邠、泾、源、会四州,再经会宁关渡河……同是自汉来胡,但于汉臣是如征蓬之“出”,于胡人却反而是归雁之“入”。
当王维抽离自己的身份,站在“入”的立场重看这趟行程,就获得了迥然不同的视角和心情。
常有人说这组对仗有合掌之失,因为征蓬和归雁两个比喻说的同是出塞这一件事,我觉得这理解既对也不全面。
一正一反两种立场,好像两束相向的灯光,它们并力破除了暗面的桎梏,才将诗的叙事起出了开题孤怨的惯性,平等观也自此滋生——想用造物之眼平静地看天地,就必须先要泯灭“我”与“人”之间的分别心。
“归雁入胡天”的功用就在于此。
电影《新龙门客栈》
接下来我们说说历代诗人无不束手服膺的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联尾的炼字几乎征服了所有人的心,有言“极锤炼,亦极自然”,有言“五、六苍亮,骎骎气分,写景如生,足为名句”,直至《红楼梦》香菱学诗时仍专拈出了这两句:
“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客观地说,“直”与“圆”之所以令诗家普遍觉得新鲜有力,主要是因为相较诗语,它们更接近画论:下这两个字时,王维似乎无意传达自己作为欣赏者的实时感受,而更像是提出了一种简洁的创作准绳。
换言之,这两个字来得并不松弛,反而小心翼翼,近乎是欣然看它成型又时刻怕它崩坏的状态。
这是接近造物的状态。不知你的感受如何,我自己读到“大漠孤烟直”的“直”字时,最先感觉到的是一种微带紧张的不苟,好像同时包含着提与按两种力道起伏的一笔竖画。
可以想见,当整幅画面落入眼中,画家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道孤烟的重要与完美,而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上肌肉,盼望着这种美的平衡能端端正正地维持得更久一些。
与之相反,“长河落日圆”的“圆”字则仿佛搁笔前的点睛,饱含着对成作的期待与自信——为了最终的圆满,创作者奋起了所有的余勇,并终于在这一笔完成后长出了一口气。
这种表述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抽象,但即使你没有类似的感觉,我也想顺着这个表述更清楚地发掘一下两个字的好处。
前面我提到画论和诗语的差别,本质上就是在说,“直”与“圆”都是功能意义大于感官意义的词汇。它们解决的是人们最原始的表达需求,只描述第一感觉,不负责提供正面或负面的情感导向——也可以说,它们是诗语的前辈。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没有自我觉察的,要对外物有充足的认知,才能慢慢感知到自己,提取出“我”这个概念,这之后,诗才会出现。
我国士人对诗的第一需求是言志,并将之视为自我精神的外延,因此,诗的本质是一种主观的消费型艺术;而与之对应,在文人画的观念出现前,画师的第一要务则是生产。
消费者对自己负责,生产者对产品负责。一定程度上说,之所以常有人说王维的诗“发秀自天”“非复人间笔墨”,或许正因为力行画事后,他作诗时往往有种其他诗人不具备的生产性思维。
王维写画面时很善运用一些“画论”型的词汇,它们不雕塑情感,只刻画物象,清晰利落,有很强的执行意义。如“墟里上孤烟”中的“上”,“白云回望合”中的“合”,“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中的“青”与“白”,或说笔势,或讲设色,几乎都是可以被看作绘画的法式。
王维《千岩万壑图》
这一联的视角也同样更近于观画:自大漠而至孤烟,自长河而至落日,无论是平面被凝聚至一线,还是一线被凝聚至一点,视域都没有出现任何偏转。好像只是瞳孔自放而缩,从泛览,到聚焦,将天地万物减省到画面最重要的部分,然后把笔墨收束进这一瞬里。
很多学者致力于讨论诗中的“孤烟”到底指什么:是沙漠龙卷风笔直而上的激沙,还是边塞将士们烧起来的狼烟?若是狼烟,那么是报贼烽,还是平安烽?它预示着边虏来袭,还是大唐宣威?看到这道孤烟时,人们是该恐惧还是该欣喜?但最终大家都没有定论。
一切会落入情感的因素都被王维自画面中剔了出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创作者只为作品的质地负责,而无意在其中为自己的观感预留位置。
《使至塞上》的尾联被王维交给了时间。
我们看到,自开篇受命辞阙起,王维就一直在个体层面做减法:颔联化解了情绪,颈联减省掉主体,到长河东去、落日西沉时,诗已被彻底“无害化”地交还给了空间——这时,也就到了创作者该放手的时候。
04.王维写边塞诗几乎避开了这个题材擅长的所有方向“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联化用自虞世南《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前逢锦车使,都护在楼兰”,于出使诗歌而言是很得体的收煞。
但同时,萧关与都护轻盈的交错,也最终完美地将诗的空间彻底折叠,抛入了下一个维度:“单车”在行走,世界也在流动,正将到达目的地时,却突然获知那里什么也没有。要找的人,还在千里之外。
诗结束在了这里。没有人知道当他抵达“燕然”后是否又会迎来新的错过,以此,这场“问边”的尽头也便指向了远眺中灰茫茫的未知,一如“边塞”这个概念本身。
两年河西之行间,王维还创作过许多诗歌,有采风,有写生,有颂圣,有赠别……边塞诗人的称号也从此彻底奠定。但一首首这样看下来你可能也会发现,他的创作其实一直没有被边塞这个主题驯服。
早在《少年行》的时代,王维就敏锐地察觉到边塞题材的特点,也迅速掌握了写好它的法门:咸阳游侠、骠骑将军,瀚海云翻、清笳月落,黄尘里的大旗、画戟上的寒光……
他熟悉每种意象的张力,也清楚每个典故的律动。在极高明的调驯下,他可以在这种类型写作模式下稳稳地驾驭任何情感与故事——可真正来到边地后,王维反而不再愿意遵从这种叙事逻辑了。
他的边塞诗不再试图抒写抱负、阐发主张,既不表忠,也不卖惨,总之几乎是避开了这个题材最擅长的所有方向。
他对官场看得已经足够明白,自然再难如岑参、高适他们那样满怀期待和向往地讴歌这段境遇。当热血已经冷却,冀望沉入空无,这个被一代代歌行击节传唱出来的幻境也就彻底破灭了。
他把左右过自己少年想象的种种文字背后的物象在它们的来处认真摹写了一遍,于是,这批真正诞生在边塞的诗歌本质上也就更接近风土察辨与世理参悟,和中年王维在朝或在隐时的作品如出一理,并无分别——与其把它们定义为边塞诗,倒不如说它们只是“王维”这个诗核的某一种法相。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高适在河西时也曾有首写大漠落日的赠别诗,其中颈联是“出门看落日,驱马向秋天”,健美轻快,英气勃发,既有时不我待的紧迫,也有建功立业的盼望,与王诗气质的迥异跃然可见。
高适将自己如小石子般奋力投入了大时代,与王维相比,也许这才是更接近盛唐之音的边塞诗。
本文摘编自
作者: 李让眉
出品方: 浦睿文化
出版社: 岳麓书社
出版年: 2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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