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石上的圣贤礼魂:季札、孔子与莱芜的千年回响

发布时间:2025-11-14 07:41  浏览量:1

一、孔子:中国文明的“精神图腾”

在中国数千年历史里,孔子是独一无二的“文化符号”——他不仅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更是塑造中华文明内核的“精神灯塔”。

从身份看,他是私学的开创者:春秋之前,教育是贵族的特权,而孔子提出“有教无类”,招收颜回(贫士)、子贡(商人)、子路(野人)等不同阶层的弟子,将知识普及到民间,让“士”这个阶层脱离“农工商官”独立存在,后世尊称他为“至圣先师”,连皇帝入孔庙都要行跪拜礼。

从思想看,他是礼乐文明的传承者:他以“仁”为核心、“礼”为框架,构建了“孝悌、忠信、道义”的价值体系——这套体系不仅成为古代士大夫的行为准则,更渗透到民间的婚丧嫁娶、宗族伦理中,形成了中华民族“重礼尚德”的文化基因。

从地位看,他是精神世界的“无冕之王”: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孔子的思想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唐宋以降,他被追封“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其嫡系子孙世袭“衍圣公”,延续两千年;即便到现代,“仁义礼智信”仍是中国人公认的基本道德标尺。

可以说,孔子不是“某一个时代的伟人”,而是贯穿中国文明的“灵魂底色”。

二、吴王寿梦与季札:春秋乱世的“让国之贤”

在孔子推崇的“君子”中,吴国王子季札是特殊的一位——他是孔子眼中“天民”,两人并称“南季北孔”,而季札的故事,要从他的父亲吴王寿梦说起。

吴王寿梦是春秋时期吴国的中兴之主(在位前585-前561年),他让吴国从“蛮夷小国”崛起为东南强国,更以“贤德”闻名诸侯。寿梦有四个儿子,长曰诸樊、次曰余祭、三曰余眜、四曰季札——其中季札(生于前576年)自幼聪敏好学,通《诗》《礼》,懂乐律,是寿梦最属意的继承人。

但季札的人生,却写满了“让国”的传奇:

- 一让王位:寿梦去世前,想传位给季札,季札以“礼制应遵嫡长”为由坚辞,于是寿梦定下“兄终弟及”的规矩,先立长子诸樊。

- 二让王位:诸樊继位后,再次让位给季札,季札直接“弃室而耕”,跑到芙蓉湖的马鞍山下务农,逼得诸樊只能作罢。

- 三让王位:诸樊、余祭、余眜相继去世后,王位按规矩该传给季札,他却再次避让,躲回封地延陵(今江苏常州),余眜之子僚因此继位;后来诸樊之子阖闾(夫差之父)刺杀吴王僚夺权,想再让位于季札,他仍拒绝,终身不再踏入吴都。

除了“让国”,季札的“徐墓挂剑”更成了“诚信”的典范:他出使中原时,徐国君主看中他的佩剑,季札因出使需佩剑未立刻相赠,却暗许心意;返程时徐君已死,他便将剑挂在徐君墓树上,说“心诺不可负”——这份“重诺轻物”的品格,正是孔子推崇的“君子之德”。

三、出使齐国:一场意外的“旅葬之哀”与孔子观礼

公元前515年,吴王僚在位的第十二年,季札接到了新的使命:当时吴国正欲与中原诸侯结盟,以对抗南方的楚国,吴王僚便派这位“德名远播”的王叔出使齐国,既为通好邦交,也为探查中原政局。

这一年,季札已年过六旬,他带着长子一路北行,抵达齐国后拜见了齐景公,并与齐国名臣晏婴深谈——他劝晏婴“速纳邑与政”(交出封地和权力),以避齐国即将到来的内乱,晏婴后来果然听从其言,在栾、高二氏的祸乱中得以保全。

使命完成后,季札踏上返程,却没料到,一场意外的悲恸正等在途中:当行至嬴、博之间(今济南市莱芜区口镇街道垂杨村)时,他的长子突然病逝。

这是季札人生中最猝不及防的时刻:身为吴国公子,他本可将儿子的灵柩运回吴国安葬,却因“旅葬从简”的古礼,选择在垂杨村就地安葬。而这场“权变守礼”的葬礼消息,很快传到了鲁国——孔子早闻季札“习于礼”,当即决定率领颜回、子路等弟子奔赴莱芜,亲身观摩这场“君子之礼”。

孔子观摩完季札的葬礼后,一行人来到莱芜垂杨村以西、今口镇街道办事处港里村一带。他在此驻足,向随行弟子们详细讲述周礼的核心要义与践行规范,拆解季札葬子“权变而不违礼”的深层智慧。后世为铭记这场圣贤讲学的佳话,便称此村为“讲理村”——“讲”是传道授业的讲述,“理”是礼乐教化的礼义,时至今日,JiangLi,这一名称也在莱芜方言中代代相传,成为圣贤文脉在此扎根的鲜活印记。

四、陈甘雨:跨越千年的“文脉守护者”

春秋的风烟散去,季札葬子、孔子观礼的往事,渐渐沉淀为莱芜土地上的传说。直到明代,一位来自福建莆田的饱读诗书之士,循着先贤的足迹来到这里,让这段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日——他便是陈甘雨。

陈甘雨,姓陈,名甘雨,字应时,号少渠,福建莆田人。他是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的进士,次年(1545年)“明嘉靖甲辰,余试政都省,乃冬奉莱芜檄入其境”,正式调任莱芜知县,成为明朝莱芜的第二十七任地方官。

初到莱芜,陈甘雨便被这片土地上的古迹深深触动,正如他在《莱芜县志序》中所写:“入其境,望羊祜之巅,吊史云之祠,陟安期之山,访孟止之亭,求季嗣之墓,废悲存仰,怆然一时。”站在季札长子的墓前,看着眼前的残垣断碑,询问当地父老,却无人能详述当年的往事;想查阅文字记载,却发现莱芜此前竟从未有过完整的县志,这让他不禁感叹“阕哉,兹典!”

在莱芜的三年(1545-1547年),陈甘雨始终以“修蔽葺颓、传承文脉”为己任,留下了“文治与吏治并重”的政绩:

- 完善地方治理:在北部增设瓮口铺、和庄铺,完善公文传递;修缮县城池、县治后堂及40余间吏舍,让官有其堂、吏有其居;平定以姚世清为首的矿工暴动,获朝廷诏赏。

- 传承文化遗产:他深感莱芜古迹湮灭、史料缺失之痛,于是主持刻立“使齐伤感碑”“止嬴论谈碑”等教化碑刻,更择址县城东南八里的旧神观,改建“季孟行祠”,专祀季札与孟子——季札以“守礼”为典范,孟子以“倡义”为核心,二人并称“季孟”,恰合儒家“礼义双修”的内核。他还筛选莱芜景观为“矿山呈瑞”“汶水流西”等八景并赋诗,耗费心血编纂了莱芜第一部县志《莱芜县志》,被“嘉靖八才子”李开先称赞为“青年博学,有规措之才”。

陈甘雨在《莱芜县志》中记载,建季孟行祠时,他“立二贤塑像,设春秋二祭,率邑中士民致礼”,并亲撰《季孟行祠记》一文,详述建祠初衷:“莱芜为嬴古地,季子葬嗣于此,孟子止辙于此,二贤遗迹萃于一方,非偶然也。夫季子让国守礼,孟子距杨墨、明仁义,皆圣贤之徒也。祠而祀之,使邑人观感而化,知礼义之重,则刁风可息,民俗可淳矣。”

《使齐伤感碑》与季孟行祠相呼应,将春秋圣贤的“礼魂”锚定在莱芜土地上;而祠宇的香火与县志的文字,让千年之前的圣贤回响,得以跨越时空、永久流传。

五、《使齐伤感碑》原文

使齐伤感碑

延陵季子适齐,于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殓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揜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环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

陈甘雨曰:按《礼记》注云,季子乃随时处中之道,盖旅葬之节如此。道杀则从而杀者也。

六、白话文注解

延陵季子出使齐国,返程途中,他的长子不幸离世,只能临时安葬在嬴、博两地之间(今济南市莱芜区口镇街道垂杨村一带)。孔子听闻后说:“延陵季子是吴国精通礼仪的人。”于是率领颜回、子路等弟子,专程从鲁国赶往莱芜,观看他主持的葬礼。

季札为儿子挖的墓坑,深度没到地下泉水的位置(不违“不扰地脉”的古礼);入殓时用的是儿子生前日常穿的衣服(不刻意置办丧服,符合“旅葬从简”的原则);下葬后堆起的坟丘,宽度和长度刚好盖住墓坑,高度仅能遮挡人的视线(不铺张、不越礼)。

封土完成后,季札露出左臂(丧礼中“示哀”的仪轨),绕着坟丘向右走了三圈,哭号了三次,说:“骨肉回归大地,这是命啊!至于魂魄,那是无处不到的,无处不到的。”说完便继续赶路,没有久留。

孔子带着弟子站在一旁,全程观摩季札的每一个仪轨后,由衷感叹道:“延陵季子对礼仪的践行,太契合规范了!”

陈甘雨(立碑者)特意注解:按《礼记》的注释,季札行的是“顺应时宜、持守中道”的礼——这正是在外旅居时安葬亲人的礼节:当礼节需要简化时,便随之简化,既不违背礼的本质,又贴合现实处境。

七、文章解析:“礼”的真谛,在“变通”与“守心”

《使齐伤感碑》与季孟行祠的核心,虽始于圣贤遗迹,却终归于对“礼”与“义”的共同践行与深刻诠释:

1. 礼不是刻板的仪式,而是“随时处中”的智慧:季札身为吴国公子,其长子本可按诸侯子嗣规格安葬,但他身处旅途、归乡无期,便以“坎不深泉、殓用时服、封丘合度”践行“旅葬从简”,这正是孔子所倡导的“礼之用,和为贵”——不固守形式,而顺应现实,才是礼的本质。

2. 礼的内核是“敬”与“情”,而非铺张的排场:季札“左袒环封、三号而别”,没有过度悲泣,却以简洁庄重的动作传递对儿子的哀思;孔子率弟子专程观礼,正是看中这份“敬而不奢、哀而有度”,他的赞叹“其合矣乎”,既是对季札守礼的认可,更是对“礼贵本心”的注解。

3. 陈甘雨建祠立碑的深意,是让圣贤之“礼义”教化后世:明代莱芜“风渐偷谲,刚愎刁讼者往往有之”,陈甘雨以季札“权变守礼”、孟子“明义崇仁”为典范,建季孟行祠、刻教化碑石,实则是想告诉世人“礼义并非贵族专属,而是每个人都能践行的处世之道”。他在《季孟行祠记》中直言,祠宇的意义在于“使观季子之让,则廉耻生;观孟子之义,则邪慝远”,最终实现“民颇服化,刁风渐息;重崇信礼,而俗称长厚”的治县理想。

八、结尾:垂杨村的圣贤余温,跨越千年的礼乐回响

如今的济南市莱芜区口镇街道垂杨村,季札长子的墓茔虽已隐于田垄草木之间,但《使齐伤感碑》的字迹仍在岁月中留存,季孟行祠虽经后世变迁,其承载的文化记忆却从未消散——孔子率弟子观礼的身影,季札守礼的赤诚,孟子倡义的坚定,陈甘雨护脉的执着,早已化作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文化印记。

这段跨越春秋与明代的往事,藏着中华文明最动人的韧性:季札以“让国之贤”与“守礼之智”,成为君子典范;孔子以“观礼之诚”与“传礼之心”,让礼乐文明薪火相传;孟子以“仁义之教”与“济世之怀”,为世道立心;陈甘雨以“护脉之责”与“著史之勤”,让千年往事不致湮灭。

从垂杨村的一抔黄土,到碑石上的斑驳文字,再到季孟行祠的香火余韵,“礼义”的真谛从未远去——它是危难时的变通,是哀思中的自持,是人心底的敬畏与良善,是乱世中的坚守与担当。这份圣贤余温,历经千年风雨,依旧能在每一个追寻道义的人心中,泛起绵长的回响,这便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密码。

作者简介:

长勺野老

又名虎山遗客 煜阳子

济南市莱芜区地域文化推广协会副会长,济南市莱芜区地方文化研究会青年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