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洋:成神成仙的老友 曾是潇洒的文学青年

发布时间:2025-11-01 08:08  浏览量:2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文学热还没退潮,征婚启事上必写爱好文学,如同当今介绍对象必说有房有车一样。

在老地委、行署对面,北新街中段,市文化局二层小红楼那著名的“文化坑″里,老鱼西头角落那阴暗的一楼小屋里,曾经是民间文学沙龙,有老同志称为小城裴多芬俱乐部。

他们喝酒谈文学,对政治没多少兴趣。那里白天阳光照不到,晚上灯光亮到两三点。“文化坑”的早晨和夜晚

每当晚上八九点钟,总有些年轻男人从下坡的甬道拐下来,看见灯亮脚步加快,掀开门,一股酒味烟味和男人的汗臭味扑面而来,他们一点不嫌弃,反倒像狗嗅到了骨头味儿,兴兴地扑上去。

那时候大家都二三十岁,人生美好的季节恰遇文学的火红年代,文学在笔下,世界在手上,感觉舞台超大,我当主角,一身舍我其谁的初生牛犊的狂妄劲头。

常来的文学朋友有十来个人,大家都有外号,张言情、刘海外和程潇洒几个外号,老鱼印象最深。

先说张言情和刘海外,他俩都是帅哥,共同的爱好一是文学,二是美女,三是烧酒,却谁看谁都不顺眼,遇上就开杠。一个嫌一个土气幼稚,另一个嫌对方街痞俗气。

张言情来自洛南农村,当过兵,在药厂打工。写小说上过《女子文学》头条,擅长写言情小说,正同秦丹研究所搬走的北京籍女孩异地恋,眼光纯净,练过功,原地能鲤鱼打挺,常在小铺子赊一瓶秦川大曲,大方地请大家干喝。

刘海外白衬衣大裆黄军裤,戴副变色眼镜,眼头活,记性特好,读过的外国作品动不动能背一段,有点街痞作派,对文友却谦虚得很。

老鱼他们酒后曾经在十字口五金交化院子里,被一群人手持砖头围攻,刘海外用三寸不烂之舌,先叫出组织者名字,再报上自己住址名号,一通输出说退一群黑社会,还意犹未尽,撵到人家屋里要喝酒,酒一喝成了朋友。

刘海外喝高了先背外国名句,再背他的短文《写给女儿》,再谈他要写的长篇《我是一颗射出的愤怒子弹》。

刘海外借过老鱼望远镜,坐在山上瞄三楼某人,引出一个传奇故事,给一部此处删去多少字,有争议的小说提供了素材。老鱼却担惊受怕,因为三个黑社会模样的人曾经闯入老鱼小屋,追寻他的下落。

望远镜没还,人却消失了,失联了。

文学大潮退去,经济大潮汹涌,张言情去了南方,刘海外去了西安。

文学这个联系纽带慢慢让沉重的生活压断了,张言情见熟人就借钱。据诗人党继回忆,某年他陪刘海外去广州看张言情,他一见面就哭穷,刘海外立马码出一千元,让他救急。帅气的老友 笑别喧嚣尘世

只隔一座秦岭,呆在古城的刘海外割断与旧友联系,也不愿提及小城过往,老鱼有一篇写他恋爱传奇的《为爱情流泪的闲人》,他也很恼火,传话让立马删除。

三十多年后的去年夏天,当了五保户的张言情打麻将时猝死。今年秋天,断了联系的刘海外在出租屋突然亡故,两人都独居,却没有受插管子久病难医的痛苦,赤条来赤条条去,说走就走了,不带走一丝云彩。

人只活在朋友和熟人的世界里,刘海外去世后,作家方英文、刘炜评,诗人郭涛写了怀念文章。老鱼发现,身边好多人早忘记了小城还有过这么一个传奇人物。

人死如灯灭,张言情、刘海外两个有故事的小城文学青年,成了传说,如同深秋的落叶,很快让寒风吹走了。

悲哉!

再说程潇洒,他到老鱼小黑屋都是白天,他在山阳,路远得坐班车。他总是穿着黄色长风衣,大背头,头发梳得一根一根的。他见了老鱼,第一句便是,喝酒走,刚开完庭。

老鱼与老程的交往三四十年,却从未中断过,不管是他贫穷还是富裕。他的山阳,便成为老鱼年轻时常去的地方。

老程起点最低,却脚踏实地,一路走来,文学没丢,给两个儿子盖了楼房成了家,办了一家法律服务所,替底层百姓伸冤鸣屈,日子也好过了,吃肉喝酒真正潇洒起来。

应该说,老程是改革开放以来一个底层百姓从贫穷到富裕、从站起来到富起来的活标本。

文学给他打好了底子,他凭借一股改变命运的狠劲站在了成功的山梁上。

疫情结束的那年,老程也得病走了。好日子刚刚开头,他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悲哉!悲哉!

老鱼发现,人一过六十,交不到新朋友了,不是世俗话说的没有利益交换没有使用价值了,主要是心向内转,没有接交新朋友的热情和兴趣了。

小时卖蒸馍,啥事都经过。没卖过蒸馍,也与世人纠缠几十年,冷暖自知,不用明说,懂的都懂。

朋友是老的好,因为不交新朋友了。

老朋友的离去,更让人信增伤感。

重阳节这天,五六十人聚在山阳本来山房,为的是纪念老朋友程玉宇。

老程是幸福的,三年了还有这些朋友记着他,冒着寒风,从西安、市上赶来追思他,怀念他。

老程是二、三届市作协副主席,又是市作协和县上组织的活动,作为朋友和作协负责人,老鱼咋都应该出现在会场。

可惜千里之外实在走不开,只能发一篇文字,让会上念念,以示纪念。

文字如下:

漫长而忧伤的怀念

鱼在洋

同仁们举办程玉宇文学追思会,我困在外地,不能参加,甚憾。

梦里常常梦见老程,醒来才知天人永隔。

每每想起山阳,我就会想到老程。老程不在了,山阳成为隐痛,再也不想去了。

一个地方,往往因为一个朋友,让人去了不想走,去了还想去,那便是老程和他的山阳。

老程是我市乃至全省有广泛影响的乡土文学作家,他的去世是我市文学的重大损失。

老程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多多,突出的有四:一是不向命运低头在“麦草的围困”里突围出来的男子汉精神。二是热爱故乡为父老乡亲艰辛生活泪流满面的悲悯情怀。三是用法律作武器,为底层百姓打抱不平的侠义精神。四是对朋友急功好义、豪爽大气的大哥风范。

我常常想起那年拍摄九集文学专题片《秦岭有峰》时,老程让两个儿子搀扶着,一把椅子坐在麦地里的画面。老程坐在生他养他的辽阔土地上,群山环绕,田野郁郁葱葱,幸福而满足地憨笑着……如今,他与他热爱的土地融为一体,留给我们漫长而忧伤的怀念。

三年了,老程已成神成仙,看到这么多朋友还记得他,一定会说,娃呀,给这些叔上些硬菜,把酒喝美,我在天上保佑你们,保佑我们商洛文学的庄稼,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听回来的朋友说,追思会上,大家争相发言,情绪激动,追忆逝去的老友,惋惜和伤感气氛弥漫在本来山房上空。

老程儿子发起,有心,孝顺。老朋友们有意,情长。作协也没忘了自己的副主席,该来的都来了。老程人好,嘴臭心善,活着骂,死了想。在这寒冬来临的时候,大家用老程的名字取暖,在追忆里思考自己的文学人生。

文学热过,朋友多过,一切都成为过去,都随着时间改变了。张言情、刘海外、程潇洒都爱文学,文学带给他们痛苦,也带给他们希望。文学这盏灯还亮着,他们却早早走了。

老程的文学追思会再一次证明,老朋友怎能忘记过去的好时光,怎能忘记过去的老朋友,怎能忘记成神成仙的老友,曾是潇洒的文学青年。

附录:这是2023年2月老鱼写的一篇怀念老程的旧文,有深情,有细节,因有瑕疵删除过,现附于后。看过的可略去此处3000字)

每个人的墓碑之下,都掩埋着一部长篇小说

鱼在洋

1

老程还活着,活在我们拍的九集文学纪录片《秦岭有峰--商洛作家再出发》里,那是第八集《走过丹江》,他就在我的后面。

这几天,一闲下来,就忍不住翻翻收藏的纪录片,看看他坐上在竹园前侃侃而谈,谈他二哥牛一样的劳动,与命运的抗争与无奈,谈他的贫困童年,他的乡土情结。

记得那年拍片时,他就病了。有人说,病了还拍啥,出来形象也不好看。作家芦芙荭和我坚持要有老程,从公心说,老程是有看点有故事的人,他的奋斗励志故事是商洛作家的缩影。从私心说,我们是几十年老朋友,给朋友也弄不了啥。他又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能让他的影像留在他一生热爱的作家队伍里,也算给朋友一个交代。

那天。在他亲戚的山庄拍摄时,拄着拐杖的老程,让两个儿子搀着下了田坎,坐在田地中间的靠背椅子上。山的包围中,大地一片金色,老程望着远处,心情一定很是复杂。

他的第一本书叫《麦草的围困》,他的人生便是从麦草的围困中突围出来的。他像路遥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那样,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替得尘肺疬农民工打官司,上过央视。画画技法笨拙,有意境有诗意。用他片子里引用的话来说,每个人的墓碑之下,都掩埋着一部长篇小说。

2

老程的人生长篇小说是从对“农民”这个字眼过敏开始的。

几十年后,回忆起那个场面,老程依然开老腔骂人。那年冬天特冷,跟着大人们修路抬石头,手冻得没了知觉。十五六岁的小程,天真地跑到水泥厂的门地,想烤下木炭火。有个小婆娘骂道,一个农民,还烤啥火哩!避!门在身后哐一下关上,里面一阵笑声,小程的眼泪流了下来,咬了咬牙,暗暗发誓要活出人样。

老程坐在自己的两层小洋楼下,已经成为法律服务所所长,山阳作协主席的他笑了一下,对我说,那婆娘还活着,痴呆了,善恶有报呀!她也想不到,一句“农民”,让我起来与命运抗争!把他的,谁他大不是农民?谁他爷不是农民?谁往上三代不是农民?谁不吃农民种的粮食?谁骂农民谁是杂种!

那些年在报社常下乡,那时记者吃香,一到县上,书记县长叫喝酒,宣传部不离身陪同。我到山阳,一定要去红椿沟,与老程他们喝包谷酒。次数多了,部里个副部长说,你们大记者,放着好酒不喝,非找个农民喝包谷烧,图个啥?我哈哈一笑,图个臭味相投。你们领导是流水席,场面上应付,嘴一抹走了。我们是朋友,不分农民居民,交一辈子呢。

商洛作家多,搞评论的少。小地方,人心眼也小,文章排名次不落好,反倒得罪人。有个朋友写了篇点评商洛作家的长文,又遇上排名难题。为了避免谁先谁后的是非,分类了一下,比如说,儿童文学作家鱼在洋,农民作家程玉宇。老程看到文章,立马火冒三丈,电话质问,开老腔骂人,在大会上也提意见。

写文章的人好心,让他当了领头羊,反倒一身腥,心里不爽。老程也与称呼较劲,生气上火。我知道他心灵有隐疾,劝他心放宽些,你是农民更是作家。是农民里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里的牛一样的劳动者,你比我们强,双重身份,牛!

日子长了,老程也放下了纠结。文友们常拿农民作家开玩笑,他也不再瞪眼,解释说,我户口早转了!别人还不丟手,又逗他,那你是前农民作家。他一笑,骂一声他的标志性国骂,杂种!随后话锋一转,我请客,打官喝酒!

3

喝酒吃肉是老程最爱,尽管划拳打关他老是输给我。他的豪爽,在商洛文坛找不到第二个。这几十年,吃过他多少次饭,喝过他多少酒,几天几夜也数不清。不论县上、市上,他总是第一个抢着买单的人。

老程大方,常嘲笑商县人是帽儿客,意思是吝啬小气。有个朋友在西门口请他,叫服务员上一瓶啤酒,让他笑话了几十年。

老程请客一定要三四个硬菜。硬菜者,肉也。到市上来,必上烟草公司対面楼房一层的谢师私家菜。镇安风味,吆喝上文友们,中午喝得脸红扑扑,勾肩搭背晃在街上。

早些年,老程清瘦,大背头,黄风衣,边从文化馆的台阶上边住下走,边喊老鱼。近看,头发用水抹过,一丝不乱。

那阵他是文学青年,我们叫他程潇洒。他的名言是,我让我的才华感动得泪流荡面。还有一句,我跪倒在故乡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文学能让人潇洒,却不能当饭吃。有了老婆孩子的老程苦苦寻找,读闲书发现有山阳人好讼记载,眼前一亮,一拍桌子,写状子。

帮人打官司,文学的才华成了他手中的利剑。“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写过诗的老程成了山阳一个有情怀的讼师。名气的气球,也在一份份状子里,一次次开庭像兴奋的公鸡一样声嘶力竭的争辩中大起的,升起来。

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动,老程能从无人知晓的写状子的文人,后来成为门前排队预约的代理人,付出了多少汗水没人知道,单是啃下那些法律条文名词,对于没机会好好念书的他都不容易。

有一回,市上一个有名的律师在酒桌上说,山阳有个黑律师,厉害得很,把正式律师都弄得没饭吃。还是个作家,你认识不?我大笑不已说,咋能不认识,老程么,人家现在叫法律工作者,人不黑,心也不黑。

山阳文学的“三套马车”,个个有才华,脾气大,嘴臭。老程一有空就叫周知和管上。周知写杂文,尖刻。管上写诗,垃圾派,喝着老程酒拿他取乐当下酒菜,骂他是农民散文老写土地写农民没长进,骂他老给碎婆娘代理离婚没安好心。老程对骂还击,总是不如法庭上那样趁手。他俩反应快,没章法,讲道理的老程,总是败下阵来,只能用粗话收尾。你骂我我骂你,在杂种的骂声中东倒西歪,各回各家。

老程发誓再不找他俩喝酒,十天半月之后,瘾上来又忍不住来,摇电话唤二位,掏钱找骂成了一项受虐性娱乐活动,成了习惯,一晃骂了喝了几十年。

4

那年省散文学会在汤峪镇,搞了个几个省作家的笔会,我和老程住在一个房间。多年老朋友了,住在一起,高兴得很。可夜晚来了,就让人笑不起来了。

他爱看电视,看的是纪录频道的动物们。只要一关,头刚挨着枕头,呼噜声就响起来。那种呼噜,在黑黑的夜晚非常的恐怖。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随时有一口气儿喘不上来一样,声音一呼一吸,还带哨子吹似的,一高一低。

我躺在这边床上,翻来翻去总是是睡不着。用手捂了耳朵,也能听见声音。只好用手拍了拍三四下床。他醒了,大声说,想哪个女人了睡不着啊。言毕,又呼噜起来。

我气得真想杀了他。在这一夜在呼噜声中。数了几十回羊也入不了睡,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第二天的活动,别人都兴高采烈,我却是无精打采。我对他说,老哥你的呼噜声太大了,简直让人睡不着。他说不好意思,今晚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果然,他是个说话守信用的人。他把电视放的很小。等着我睡着。半夜了,我突然听不见他的呼噜声。弄开灯,睁开眼。忽然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腰里围了条床单。正低着灯深情的看着我,吓得我魂儿差点丢了。

我说你怎么了?他说我看你睡着了没?好让人感动,又让人恐怖。他说,小时在农村抬石头,把人累出病了,治也治不好。没办法不呼噜。呼噜声里吐槽人生

我心里同情他,就说累了,都睡吧。他的呼噜又打起来,我没睡着又不好意思叫他,又是一夜无眠。

会议还有一天的时候。我提前离开了。为了不伤他的自尊,我说单位有点事。

其实,我是让他的呼噜搅和得待不下去了。回到家我晚上七点就睡觉,美美的睡了一觉。

5

兔年的春节,注定悲欢交集。一些老人没扛住病毒早早走了,有人去世得送花圈,有朋友孩子结婚得送贺礼。阳过的人们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把日子扛着往前过。

放焰火在天上,耍社火在地上。

老丈人得了新冠后遗症,家里的劳动模范病了,老婆得去做饭,我得帮忙照看。年前年后,在焦虑和守护里穿梭。热闹在街上,笑容在别人的脸上。

不一样的悲欢,不一样的新年。新冠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阳过的人们都有点大大小小后遗症,也明白了生死无常,命是自己的,得珍惜。

久病的老程刚刚踏上兔年,也让新冠引发老病,遗撼地走了。作为几十年老友,却没法前去送行,内心的悲伤如江河决堤,却难以表达。只怪老天瞎眼,好人走得太早。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三上黄鹤楼,都因为别人的妙句淹没了灵感,好不燠恼。本来想怀念老程,却让作家王卫民头一个写了,动情。风流才子刘剑锋更猛,写了那么长,尺度大且传神,他总结的好肉好酒好写文章算是公认的老程三大爱,老鱼都有点心有深情道不得,王刘有文在上头了。

可还得写,往事老是绕在心头,不写心不安然,不写对不起天国的老友,就让文字化成纸钱,送他成仙吧。

老程没写过长篇小说,他的一生比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还精彩。有悲苦,有喜悦。在不公的命运面前,有无奈,更有奋力地抗争。他总是把美好快乐的一面与朋友们吃喝分享,痛苦和艰辛自己一个人扛。

他用一枝笔描绘乡土田园,更用这枝笔为底层百姓的不平事讨说法寻公平。

—滴水能咉出太阳的光芒,程玉宇六十多年的人生,形象地诠释了改革开放以来,农民从乡村走向城市、从贫穷走向小康的历史进程。遇见好时代,鸡毛才能飞上天。

老程的墓碑上要刻一枝笔,像剑一样长而锋利。他睡在自己曾经热爱得泪流满面的故土上,就像纪录片里坐在田地里那样,平静而安祥。

老程的墓碑下,他从贫穷一步步奋斗走向成功的长篇小说不会掩埋,此刻就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用怀念的深情细细品读……

图片来自朋友和老鱼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