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传》之四十八: 渭冠泾戴四百年
发布时间:2025-07-06 23:40 浏览量:13
□景颢
公元1120年初夏的一天,清澈见底的泾河快活地流淌,泾河岸边的渭州城里一片的阳光灿烂。这天午后,一位男子风尘仆仆从船舱街的漫坡走进了渭州城——也就是唐德宗时刘昌修建的平凉城。
此人姓史名进,华州华阴县人,此行是要投奔在渭州城任职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他的师父王进。史进是第一次到渭州,一路行走,但见渭州城中人来车往,拥挤不堪,各色店铺旗幡招展,人头攒动,做买的做卖的,一片喧嚷。史进口渴,遂走进街边一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店小二熟练地沏好一壶茶上来,茶具是典型的耀州瓷,一套精致的青色茶壶和茶盏,史进正要坐喝,却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来,走进茶坊里。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但见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大汉的雄迈气魄引起了史进的注意,同时,气度不凡的史进也吸引起了来人的目光。古语说得好:英雄爱英雄,才子爱佳人!两人一打招呼,竟然知晓彼此的名讳,这后来者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英雄鲁达,现任渭州小种(chong)经略府提辖。
这个情节来自于施耐庵的长篇小说《水浒传》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明清小说中英雄初次相识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见面就开打,打得不分胜负,最后竟成了朋友,此所谓不打不相识;另一种就是一见钟情,在平凡的众人堆里,英雄总是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再也忘不了你容颜”!于是英雄相见,惺惺相惜,义结金兰,行走江湖。
接下来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鲁达、史进两个好汉相遇,彼此钦羡,十分高兴,鲁达邀请史进前往渭州城的潘家楼去喝酒。在酒店里,遇到了被郑屠欺侮的金氏父女。金氏父女因被郑屠虚钱实契讹了三千两银子,淹留小店,不得脱身,每日卖唱,艰难度日。一向嫉恶如仇的鲁达闻听此言,决计为金氏父女报仇。他给金氏父女15两银子作为盘缠,安排他们上路逃走,然后径直来到位于状元桥下郑屠的肉铺子,准备找他理论。这郑屠自称郑关西,绰号“镇关西”,乃渭州城里一霸,众人都惧怕他。鲁达平素最恨那些欺男霸女的地头蛇,路见不平,常常拔刀相助。他人虽然生得鲁莽,但做事粗中有细,进到郑屠的肉铺子,并不急于动手,只借口说经略府要十斤精肉臊子、十斤瘦肉臊子、十斤寸筋臊子,郑屠要安排人去切,鲁达偏偏要他亲自切来。鲁达的激将法,终于惹躁了郑屠,郑屠率先动手,二人打将起来,鲁达只用了三拳,就将郑屠打死,演绎出梁山好汉故事中最为精彩的一段——鲁提辖三拳打死郑关西。因为犯了人命官司,鲁达离开渭州,一路奔逃,来到山西代州,巧遇被他搭救过的金氏老汉。其时,由渭州发往各地缉拿鲁达的通缉令也到了代州。为了躲避官府的追踪,在金氏老汉的帮助下,鲁达在代州城外的五台山落发为僧,遁入空门,法号智深。从此,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里,就有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花和尚鲁智深。
鲁提辖拳打郑关西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时期的渭州,也就是如今的平凉城。这个故事的情节也许是虚构的,但小说里故事发生的场景却是完全写实的。小说中提到的“延安府老种略相公”就是宋初大儒种(chong)放的侄孙,名将种世衡的儿子种谔;而鲁达供职的“小种经略府”正是时任渭州知府的北宋名臣种师道的府邸。“老种”和“小种”在历史上真的实有其人,分别为当时在任的延安府和渭州府的知府。据《宋史》卷三三五本传记载,种师道“累迁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知渭州”,在职时间是1116年至1122年。可见,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故事,应该发生在这个时间段。
小说中提到的经略及提辖,都是北宋时地方官员的称谓。唐朝初年在边境地区设经略使,多由节度使兼任;宋袭唐制,设经略安抚使,简称经略。渭州经略是当时渭州的军事主官,相当于现在的平凉军分区司令,而渭州的地方行政官员是府尹,相当于平凉市长。在北宋,经略是地方的第一长官,比地方政府主官府尹的权力要大,所以小说中渭州府尹在办理鲁达的人命官司时,首先要向经略相公报告,得到许可后方可发文捕人,这也是北宋当时地方行政机构运作的实际情形。鲁达所担任的提辖一职,本来是宋代一路或一州所置的武官,为“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的简称,主管本区军队训练、督捕盗贼等事务,常由知州、知府兼任,地位比较高。而小说里像鲁达这样的小军官,最大也就是从九品末级,相当于现在的副科级,以提辖来称谓鲁达,这应该是小说作者的一种虚构。
平凉城缘何成了渭州城,要从久远的唐代说起。具体的时间节点,史籍有明确记载:唐宪宗元和四年,唐朝廷废平凉县,在平凉县置行渭州,这一年是公元809年!
渭州本来置于渭河岸边的襄武县,原址位于今陇西县东南,因渭水流经县境,故而以渭州命名,管辖的范围大概包括今陇西、定西、漳县、渭源、武山等地。可见,渭州最初的设置与平凉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但后来发生了状况:唐肃宗宝应元年,亦即公元762年,渭州城被吐蕃攻陷,随之安史之乱爆发,唐朝廷无力收复失地,渭州就被吐蕃长期霸占着。
渭州迁来平凉,与“侨置”有关。历史上常常有这样一种情形,即一个地方的行政建置,因战争或其它不可抗拒力的影响,无法在原地存在的时候,可以采取迁徙或侨置的办法迁往别处。东汉时期就有三郡东迁的先例,郡址迁往陕西,所属各县也随之迁徙。但那只是迁徙,有别于六朝以后出现的“侨置”。六朝时,南北分裂,战乱频仍,各朝常常有州郡沦陷敌手,为了保存原有的州郡机构名称,往往暂借别地以重置,仍用其旧名,称为“侨置”。东汉时的郡县东迁是局部性暂时性的权宜之计,采取的是选择新址,重新建置,战后即迁回原址。但南北朝时“侨置”之州郡却占用、覆盖迁入地的旧有城池,同时撤销原城池的行政机构,具有全局性和长久性的特点。“侨置”南北朝时出现,历经唐宋,直到元代才最终消失。
在泾河流域,位于泾河边的平凉城被渭州“侨置”就是一个特例,渭水边的渭州取代泾水边的平凉,两地的历史都被人为改写。762年,渭州城被吐蕃攻陷;809年,唐宪宗废平凉县,在平凉县址置行渭州。这个“行”字,有“代理”的意思,就像现在未经选举的代市长代县长一样,还不是太正式。又过了75年,公元884年,唐僖宗下旨将行渭州改为渭州,治所仍在平凉城,隶属于秦凤路,辖境约为今平凉市崆峒、华亭、崇信及宁夏泾源等4县之地。
之所以说“侨置”不同于东汉时的迁徙,是因为唐代终结以后,吐蕃的威胁不复存在,但渭州并没有回迁,而是将错就错,以讹传讹,继续滞留陇东,伴随整个北宋之始终。直到北宋灭亡,金人入主中原,平凉市境被纳入金的麾下,金太宗天会九年,公元1131年,才改渭州为平凉府。后来又出现了反复,1139年又改称渭州。直到1187年,金世宗大定二十七年,升渭州为平凉府,隶属于凤翔路,统辖平凉、潘原(今四十里铺曹湾)、崇信、华亭、化平(今泾源)5县。从那一年起,泾河边的平凉城才正式摘掉了渭州的帽子,名正言顺地恢复了自己的冠名权。屈指算来,从809年到1187年,渭州在外漂泊了378年,渭“冠”泾“戴”了整整378年!
流连于渭州历史的纵深处,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在民间,即使最贫困的家庭丢了一只猫娃狗娃,过后都要四处去打听去寻找,那么大的一个渭州被“侨置”了378年,竟然就没有被找回去过,是被人为的忘记了?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带着疑问,我把目光再次投向渭州的出生地——陇西。
历史上第一次有渭州,是北魏孝庄帝永安三年,公元530年。州治在襄武,亦即今陇西县城,管辖陇西、南安、广宁3郡,规模实在不算小。其中的陇西郡管辖襄武、首阳2县,襄武既是县治也是郡治。隋朝立国,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年,行政区划重组,废陇西郡、南安郡,重置渭州,州治襄武。唐代立国的第二年,619年,废陇西郡,置渭州,仍治襄武。742年,改州为郡,仍置陇西郡。758年,又恢复渭州建置,陇西郡隶属渭州,并在渭州增设中都督府,郡治、州治、府治均在襄武县。再后来,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吐蕃入侵,陇西地区沦陷,建置无考。从那以后,渭州就“走失”了。宋代立国,国力衰弱,无暇他顾,直到仁宗时才在原襄武县旧址修筑古渭砦,成为北宋西北边境地区抗击西夏的诸多战略堡寨之一,神宗时在这里置通远军,元祐年间置陇西县,崇宁三年,1104年,改通远军为巩州,襄武又成为巩州的州治。
将自己的“孩子”送了人,后来自己又生了“孩子”,便把以前的“孩子”忘到了脑后,这便是渭州的遭遇,说起来满是悲凉和无奈。历史有时真的就是这么奇怪,阴差阳错,张冠李戴,竟然会错讹到这般地步,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好在泾水多情,她以宽阔的胸怀接纳了渭州这个不幸的“弃子”,让他在这里得以容身并长大成人。
感谢泾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