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为什么爱桂花
发布时间:2025-10-30 11:11 浏览量:3
作者 |「潘慕白」
首图 |「莫修-文」
封图 |「M遥囡囡」
桂花为我国传统的名花,它以香远、以色雅、以味醇、以意悠,千百年来引文人墨客倾心咏叹,成为中式审美中不可或缺的经典意象。
一阵熟悉的甜香拂过,苏州人便知道——秋天了。苏州的秋,是从第一缕桂香开始的。可以说,自古至今,在江南烟水地、人间富贵乡的苏州,这一缕秋香可不仅仅是节令的点缀,它早已渗入街巷肌理,融进城市记忆,成为一道写入骨血的风土印记。这份刻入姑苏骨子里的香意,并非一朝一夕所成。
桂花公园,市民雨后散步 @苏州陈杰-POTATO
桂花大约什么时候开始在苏州种植呢?目前可以查到的典籍,有南宋范成大《吴郡志》中的记载:“桂本岭南木,吴地不常有之,唐时始有植者。”范成大为苏州人,治学严谨,据其志所载,唐代之前,苏州本不产桂花,那么范成大作此推断的依据,应该也是来自前人。
苏州桂花的历史可追溯到唐,这在白居易的诗中也有所提及。他任苏州刺史时,作有《东城桂三首》诗:
子堕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
当时应逐南风落,落向人间取次生。
霜雪压多虽不死,荆榛长疾欲相埋。
长忧落在樵人手,卖作苏州一束柴。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
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平江路,桂花簇拥的店肆 @秦淮桑
解读这三首诗可与诗前小序相联系,诗序云:苏之东城,古吴都城也。今为樵牧之场。有桂一株,生乎城下,惜其不得地,因赋三绝句以唁之。
这段小序点明了白居易发现的桂花的地点以及历史背景。诗中“子坠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道出了白居易眼中这株桂花的身世:它原本应属天竺寺那样的清幽之地,如今却流落于荒芜的“樵牧之场”,时刻有被斧斤砍伐的危险。这一记载证实了唐代苏州已有桂花种植,同时也从侧面看出,在白居易心中,桂花有着高贵的“血统”。
落花 @白墙下的花园
古代大诗人,通常对一株植物有“惜”之心,多以“咏”以“赞”,抒发内心情感,白居易却一反常态,以“唁”诗之,情感立刻变得沉郁。诗人不是在欣赏一棵树的风姿,而是在哀悼一个高洁生命在困顿环境中的挣扎与孤独。从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得出,白居易对这株桂花的情感基调。
白居易担心这株桂花“落在樵人手,卖作苏州一束柴”而生怜悯之心,却不成想,苏州好似从此便与桂结了缘,桂花在苏州开枝散叶,渐次繁衍,孕育出满城金粟。
一枝金桂 @白墙下的花园
到了晚唐时期,苏州桂花的种植有了进一步发展。唐懿宗咸通十年(869),皮日休避兵乱至苏,为刺史崔璞军事判官。皮日休与吴郡诗人陆龟蒙交好,两人唱和往还,得诗三百余首,编为《松陵集》十卷。集中多次写到苏州桂花,如咸通十一年(870),两人与诗友穰嵩起同游支硎山时,作《报恩寺南池》联句,其中有“桂花晴似拭,荷镜晓如磨”的诗句。在皮日休清丽的笔致里,我们眼前似徐徐展开一幅图画,但见晨露初晞,桂色映空。
皮日休还于公斋手植小桂一株,其《公斋四咏·小桂》云:“一子落天上,生此青璧枝。欻从山之幽,劚断云根移。”陆龟蒙和曰:“讽赋轻八植,擅名方一枝。才高不满意,更自寒山移。”诗中“劚断云根移”“更自寒山移”之句,正是野生山桂移植的说明,可见晚唐苏州文人已不满足于山野偶遇,而有意识地将野桂移植于园圃,引自然清气入日常栖居之地。
皮日休另有《新秋言怀寄鲁望三十韵》诗,言及“新秋入破宅”“诗书乱似巢”之所有“小桂如拳叶”,自家种植,可玩可赏,叶虽未展,但气已含芳。从中我们除了可以看到诗家闲情之心,也能了解晚唐苏州之莳桂风尚,已由昔时偶得之遇,渐入有心栽培之境,一叶一花,都含着一颗文心。
留园,廊前桂花寂静盛开 @秦淮桑
宋代可以说是苏州桂花承古启今的重要时期。入北宋后,桂树已渐遍植吴中。范仲淹曾于《白云泉》中吟咏“万里江海源,千秋松桂阴”,天平山间松声桂影,交叠成荫,可想见那时山麓已蔚然成林,桂色连秋。
稍晚于范仲淹的蒋堂,晚年归隐苏州灵芝坊,筑隐圃以寄幽怀,于圃中辟地植桂,并赋《隐圃十二咏》以纪其志。诗中“雅得菟裘地,清宜隐者心。绿葵才有甲,青桂渐成阴”之句,不仅见其莳桂之趣,更透出桂已从山野之芳,转为庭中之雅,成为文人退隐生涯中清趣的寄托。
蒋堂曾两度出守苏州,其归老时于苏州隐圃里植桂,这不仅仅是为了点缀园景,更是象征桂花由自然山林渐入文人园庭,成为寄托闲逸情怀的雅物。此时桂花仍属珍稀,隐圃一桂便足以入咏,也成了吴门桂事初兴的一种时代印记,清韵初发,幽意已深。
耦园,雨水中的桂花 @M遥囡囡
再至南宋,苏州桂花的种植达到了新的高度。范成大晚年退隐苏州石湖,不仅在石湖别墅亲自种植桂花,还从三百里外引种丹桂,使石湖千岩观成为当时著名的赏桂胜地。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自嘲”诗:“堂前趣就小嶙峋,未许蹒珊杖履亲。更遣移花三百里,世间真有大痴人。”范成大在《岩桂三首》中有“越城芳径手亲栽,红浅黄深次第开”句,表达了他亲手种植桂花的喜悦。在《初秋闲记园池草木五首》中,他还提到“桂丛四季秋香”,并自注“岩桂一种,四季有花”,说明当时苏州已有四季开花的桂花品种。
更值得玩味的是,《岩桂三首》其二云:“风簾疎爽月徘徊,怅望家人把酒杯。病著幽窗知几日,瓶花两见木犀开。”诗中所言“瓶花两见木犀开”道出南宋之时,桂花已成为文人案头清供。一枝秋香,伴人幽独,至此,吴地桂花不仅植根园林,亦悄然入室,成为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清友,映照出一个时代的生活美学与精神寄托。
一枝秋香,伴人幽独 @秦淮桑
与范成大的文人雅植形成呼应的,是抗金名将周虎的规模化栽培。据《洪武苏州府志》记载,周虎所得旧宅“后有台,环以古桂数千本,名曰凌霜”。“数千本” 的记载虽或有夸张,却直观反映出南宋苏州桂花种植规模已远超北宋——若非嫁接技术普及且苗木供应充足,绝难形成如此密集的桂林。
“凌霜”的命名颇具深意。桂花本惧风雨,而周虎以“凌霜”名台,既赞桂树耐寒之性,亦暗合其抗金报国的气节。桂树在此不再仅是观赏植物,更成为人格精神的象征。这种“以桂喻德” 的文化关联,使苏州桂花超越了自然属性,升华为兼具审美与伦理意义的文化符号。
丹桂颜色橙红 @白墙下的花园
南宋苏州桂花已形成“多点开花”的分布格局。除石湖、凌霜台等知名园囿,沧浪亭等早期园林均已植桂。其中沧浪亭中清香馆,初为南宋韩世忠“韩园”旧构,原名“桂亭”。其名撷自李商隐“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之句,意蕴深婉。馆前庭除植桂数本,每至秋日,金粟缀枝,芳气盈院,满园清逸,恰合诗中意境。
最让人动容的是,这苏州宋桂在后世亦有记载,已成古桂。清代道顾震涛于《吴门表隐》中记载:“湖田青莲庵内,有古桂甚大。又东虹桥云隐庵内,亦有古桂,皆宋人手植。”更有那阳山觉海寺中,“古桂大可五抱,宋初人植”。想那五抱之围,华盖亭亭,该是怎样一番擎天覆地的气象。它历经两朝兴废,看尽人间寒暑,岁岁秋深,依旧金粟满枝,香透禅院。
燕园,桂树华盖亭亭 @白墙下的花园
至元,苏州桂花种植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可以说是别开新境。光福诸山已开始了大面积的桂花栽培。
“元四大家”之一的倪瓒曾在七十三岁时来到光福,先后在王㽘的耕云轩和徐达左的耕渔轩住过,多次山中赏桂,其间所历所感,皆发为诗咏,录于《清閟阁全集》,字里行间,也多有与苏州桂花的神交契谊。
其《七日访徐良辅,十三日至七宝泉上,及暮,舟还耕云轩》诗有云“来看城西十月山,桂花风起碧岩间”,又云“桂树窗间卧看云,风吹花落紫纶巾”。但见远岫含香,近牖飞英,倪瓒高卧,襟染芳华,这样的画面,俨然一幅元人山居赏桂图。
沧浪亭,清香馆中桂香浮动 @白墙下的花园
到了中秋良夜,“月明胜常年”,倪瓒遂与二友“携酒至耕云轩”,“酣饮及二更”,本欲对月赏桂,奈何天意难测。十六日夜,已是“阴云半天宇,月光或隐或见”;及至十七日夜,“月已不如中秋月色朗澈”;十八日暮,冷雨又至。直至十九日,倪瓒终得于细雨中赏桂,一亲芳泽,感而赋诗:“鸟衔青影暮飞还,细雨空庭桂花落”。烟雨空庭,桂英静坠,别是一番清寂入骨之味。
其间还有一件最是风雅又堪玩味的事,八月廿一日,倪瓒与友于耕渔轩中,同观唐代怀素《酒狂帖》。倪瓒于跋中记下一幕:时“积雨初霁,残暑尤炽”,王㽘“自其山居折桂花一枝,以石罂注水插花著几格间,户庭阒寂,香气郁然。展玩此卷,久之,如在世外也”。
耦园,细雨空庭桂花落 @M遥囡囡
由此可知,在元代,桂花已然成了清供之物,文人墨客早已深谙折枝入瓶、以香佐境之妙。寻常一枝木樨,经妙手清供,便从山野之芳,化为案头之逸,使自然之息与翰墨之香相融无间。一枝山桂,一瓶清供,一缕郁然之香,竟使千年墨韵与当下秋光交织一体,令人顿生超然世外之想。这已不仅是草木之赏,更是心灵与古今的对话,是苏州桂花融入文人精神生活的极致体现。
众所周知,倪瓒素有洁癖,平生不染尘俗,而能令他忘机息心,顿生“世外”之想的,何尝不是这一枝清远、满室郁然的桂花之功?
花自飘零水自流 @秦淮桑
入明以后,光福桂花的种植规模进一步扩大,主要分布于窑上、香雪、铜坑、潭山等丘陵地带,其中以窑上为最多,且传至今日。
明万历年间,苏州文人陈仁锡在《铜井山重建石桥记》中描述铜坑山一带的景象:“天雨玉耶,梅花三十里;天雨金耶,桂花千万树。”光福既以“香雪海”之梅誉满天下,又以“桂花之乡”名动四方。想想那秋日层峦,金蕊如云,千万株桂树连岭接岫,连绵不绝,香阵冲天,蔚成大观,其盛况直如天赐金雨,遍洒山野,叫人望而沉醉,心神逸爽。
留园,香气浮在青瓦上 @圈圈米奇
园林植桂之风,至此亦臻新境。《吴门表隐》记载,明徐氏曾于唐代任晦园旧址上构筑桂花厅,其人爱木樨成癖,不仅广植桂树,更将“墙甓枅柱,尽刻木樨”,一砖一木皆浸桂韵,真是痴绝,雅入骨髓。
明代吴门文人,更赋予桂花高洁超逸的品格。沈周《桂花》诗云“清香不与群芳并,仙种原从月里来”,道出其清绝脱俗之性;唐寅《嫦娥执桂图》上题诗“广寒宫阙旧游时,鸾鹤天香卷桂旗。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更将桂花与才子功名、月宫仙缘相系,令其兼具尘世荣光与世外仙韵。
△清 恽寿平 金桂图
△明 唐寅 嫦娥执桂图
桂花不但可赏,还可食用。明代苏州人文震亨在其《长物志》中曾说,桂花“树下地平如掌,洁不容唾,花落地即取以充食品。”杨循吉在《嘉靖吴邑志》记其“堪作饼,入茗及伴杨梅作蜜煎,其用非一。”由此可知,明代苏州桂花,既入庭园入诗画,又可伴茶食,清芬袅袅,渗透于吴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一种完整的生活美学与精神象征。
桂花酱,把桂花香气贮藏在玻璃罐中 @秦淮桑
秋天的甜蜜,桂花糯米藕 @秦淮桑
苏州人冬至喝的桂花冬酿酒 @M遥囡囡
清代是苏州桂花发展的鼎盛时期,桂花的种植和应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褚人获的《坚瓠集》记载了一位无名氏所作的《吴门歌》,歌中提到,吴门的人居住在如同神仙居住的地方,“雪月风花”的四季,景色各异,其中提到桂花,是“桂花万树天香浮”。仅此一句,植桂之广、香氛之盛,已如画卷尽展,气势磅礴。
清代苏州桂花到底有多盛呢?对此,文献所载颇多。徐枋《邓尉山多桂,家舅吴明初先生山居之右尤盛》长诗,极言光福桂花之瑰丽壮阔,“秋来香气弥百里,连蜷偃蹇穷山冈。我来饮酒桂树下,仙人指点云物祥”,香漫百里,枝覆千岭,直如仙界祥瑞,气魄撼人。玄墓山更是桂树特盛之地,归庄《看桂花记》诗中便记载了其盛况:“玄墓四宜堂前,丛生森列,金粟满庭,旁近诸山桂千株”,千株竞发,金粟盈庭,虽花农为鬻花而采,游人常不及赏,然其规模已堪称江南一绝。余怀《三吴游览志》亦载:“四宜堂两墀古桂数十株,茂叶参天,童童如宝幢华盖,荫其下者,殆忘暑也。”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亦云其地有“古桂七八株,离奇欹倚,数百年物也”。古木苍苍,华盖亭亭,非惟花事之盛,更见岁月之深。
桂花开时,在三峰清凉寺喝一杯茶 @白墙下的花园
在这一时期,光福桂花之盛,更由山林景致延伸至市井生计。据徐傅《光福志》所载:“木樨,今山中八九月间,山家艺此,以贩于四方。”可知此时山中人家,已多以此为业,每至秋深,金桂盈枝,不独悦目,更成远销四方之物产,香阵之中,亦见商贾往来之影。
隐居于青芝坞的遗民诗人曾灿,其《青芝坞村家》一诗更道出其中民生实情:“山家生业半樵苏,临溪人家隐碧梧。鲜菌拾来供早膳,桂花卖去当山租。”寻常山户,半赖采樵,半赖植桂。拾菌为食,鬻花以租——那一树金粟,不惟秋色之点缀,更成山民生计之所系。桂香一缕,自此亦浸透了人间烟火与田家冷暖。
光福窑上村,腌制桂花 @苏州陈杰-POTATO
在园林方面,清代私家园林中普遍种植桂花,并以桂花题名亭、轩、廊等建筑,如网师园的“小山丛桂轩”、耦园的“樨廊”、怡园的“金粟亭”等。
清代苏州还形成了独特的山塘“桂花节”。据清代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记载:至中秋届节,桂子飞香,金风荐爽,青帘鹄舫,齐出六门…… 银河影里,金粟香中,清夜冶游,殆无虚夕,俗谓之桂花节云。这一节日在清代顾禄《清嘉录》中被称为“木樨市”,“金风催蕊,玉露零香,男女耆稚极意纵游,兼旬始歇,号为木犀市”,而且要延续二十天才结束。
沧浪亭,桂花开了就是秋天 @白墙下的花园
桂花是苏州的市花。每年一阵熟悉的甜香拂过,苏州人便知道——秋天了。
桂花香透千年,自唐时根盘阖闾城,宋世金粟盈庭,元明植桂成林,至清蔚为大观,桂花见证着苏州的繁华与雅致,承载着一座城的文化记忆,苏州的骨血里,早已浸透这份清可绝尘、浓能溢远的秋意之美。
参考文献:
1. [唐]皮日休、陆龟蒙《松陵集》
2. [宋]蒋堂《春卿遗稿》
3.[宋]范成大《吴郡志》
4.[元] 倪瓒《清閟阁全集》
5.[明]文震亨《长物志》
6.[明]卢熊《洪武苏州府志》
7.[清]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
8.[清]顾禄《清嘉录》
9.[清]徐傅《光福志》
10.[清]余怀《三吴游览志》
11.李嘉球《光福的桂花》
说明:本文标题有改动,原标题《苏州骨子里的桂花香》。配图已获摄影师授权,图片版权归原作者,仅限交流学习,严禁商用。摄影作者前带有@符号的,均为微博账号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