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彩芹——走进东沟峡(组诗)

︎●走进东沟峡

峡谷是挤进去的
溪水在说话，叮咚
它要讲的都成为浪花
叮咚，哗啦
撞上岩石又散成
几朵复瓣的野花

石壁像翻开的书
水痕是模糊的注释
我踩过青苔的拓印
咔嚓一声——
暗处有回音
一束光斜插在
搁浅的浮木上
我的脚步是新的支流
叮咚，哗啦

︎●青绿山水画廊

展开三百里青绿装裱的长廊
千叠翠嶂在晴空下浮晃
碧琉璃的深潭抖开鳞浪
白鸟驮云影掠过崖壁的苍茫

一匹白练从危岩泻落幽谷
石阶沁凉蜿蜒在苔痕深处
鱼群衔着水底晃漾的碎光
向倒悬的密林，摆尾游溯

当夕照熔金洒向层峦
归鸟的翅尖挑动流霞的线
所有峰壑突然屏息收声
霞色是未干的题款
整座峡谷是浑然的印章
天地合掌托出这轴珍藏

︎●观瀑布

它从雪脊纵身跃下
带着深峡的召唤
从不肯回头
从不肯盘桓
从不肯在危崖前迟疑片刻

当它碎成七种光色的舞蹈
当它坠向大地的怀抱
当它唱响最嘹亮的歌谣
我忽然听见
绷紧的竖琴突然断了弦

那决绝的声响
比水雾更长久
比彩虹更久长
在谷底在云际在石壁间盘旋
在每一粒光斑里
在每一声回音中
在每道裂痕深处
在每座峰峦之上
它正成为自己的回响

︎●水清见鱼

溪石静卧如古玉
云影在浮游
鱼群数着石英的颗粒
整座峡谷的透亮里
闪动细密的鳞片

我们俯身时
峡谷突然变浅

︎●东沟峡的石头

水流在暗处锲而不舍
峡谷的阴影
用漫长年岁斧凿
每块石头都咬住自己的形状
每块石头都活着

石头的凹痕里
有棱角的灵魂
在更幽深的凹痕里
有风化的传说

我俯身抚摸那印迹
石头的沉默里
站着人的影子
在坚硬之上
在凹痕之上
在时间之上

︎●打水漂

挑拣最扁平的石片
削薄身子让它去飞行
贴着水面，轻轻一荡
水面便开出一朵光
再荡，又开一朵响
每开一朵就凋谢一次

你继续荡，再荡
直到沉没前
最后那朵，开出整条峡谷的倒影
像心跳被水纹无限翻译
东沟峡的水面
把石片裁成圆
年轮般扩散

︎●倒影

水镜铸成青铜镜
竟把整座东沟峡
倒置成悬空术的奇观

瘦骨嶙峋的峭壁
倒悬着空山
白鹭一痕刺破
刺破了青天
云朵沉到水底
沉到水底依然叫云

此刻，唯有天光
在万物间游移穿行
似要探问
谁在摆布着这明镜

︎●树林密布

树根在泥土里弓起脊梁
山石就隆起成驼峰形状
树冠在天空中缝制穹顶
浓绿便把峰峦裹住坡梁

若想看见几缕浮云飘动
得从枝叶间漏下的空隙
而风从高处跌入这密林
碎成光斑，碎成晃动的影

苔藓裹满每一寸躯干
刻着年轮，刻着雨的痕
刻着风霜的印记，以及
所有未曾开口的深谷碑文

树冠在天空中缝制穹顶
风从高处跌入这密林
碎成光斑，碎成晃动的影

风便这样被层层筛过
深谷里就只剩下寂静

︎●见到金银花

它们咬住石壁，咬住石壁
把根扎进石壁的缝隙
像倔强的绿焰
爬上荒凉的山坡

它们披着褪色的绸缎
在贫瘠中展露薄瓣
阳光穿透时
就熔成流金

这偶然的香气
是整座山的寂静
是未寄出的信

︎●在东沟峡逛庙会

重重叠叠的人影

游弋在土黄的墙上
冰糖晶亮裹住竹签的轻颤

我伫立，凝望墨迹未干的门联
灯笼在风里晃动，在风里不停地晃动
像要压弯整条巷的喧声

幕起幕落中

走出了又隐没了

多少才子佳人、帝王将相

台下的观众

比去年增加了一些

也消失了一些

︎●看孩子们在水里游玩

水塘是山壁镶的镜框
鹅卵石在镜框里游荡

孩子们的笑声跌进水中
碎成闪闪烁烁的琉璃光斑

赤裸的脚踝
踏着水花
印在石上
那是被水洗得透明的印章

我看见岸上的晒衣绳
水迹在延长

︎●一幅山水画卷

青石浸在岩青里
云白又染出云白
一匹飞瀑撞开千仞山体
摇橹人摇开整幅卷轴

橹影越摇越淡
鹭翅越飞越浅
当所有苍翠都向低处聚拢
风正收卷起半幅长峡
只余几滴未干的墨痕
撞湿你的衣襟

︎●天然氧吧

松针筛落光斑
滤净了整座山谷
草木呼吸间
吐纳着透明的薄雾

苔痕踩着软梯游荡
水声漫溯成绿意
连嶙峋的溪石
也湿润得如同初生的肺腑

无数树叶正翕张
无数枝叶在起伏
整座东沟峡
饱含绿色的肺活量

︎●深秋

深秋

在层林尽染的东沟峡
赭红沿着山体向上伸展

当枫树把霜色点燃
岩壁便展露半幅容颜

幽谷的野菊垂首
溪流因清瘦更显澄透

寒露淬出暗绿的苔径
小径在悬瀑下时隐时现
而风自高处开始清点

一枚落叶旋舞时忽然静止
在峭壁的折痕里
在渊薮吐纳的瞬息

当所有行迹都已收拢
当所有歌吟都已停息
只有一片落叶卡在岩棱
悬停着，如同未完成的谜题

︎●冬天来到东沟峡

当寒流按停激越的断流
冰瀑在断崖上停驻
裸岩裸露出粗粝的肋骨
嶙峋地，向天空裸露

当松树绷紧峭拔的脊骨
松针如凝固的焰火
在风里，在无言的时刻
它始终高擎着灼热

在风中，寒风反复磨刀
磨亮月光的锋刃
我伫立，听整个峡谷
飘落薄霜的碎音

︎●东沟峡之春

高岩层叠的吐纳
溪水漫溯，在石滩上分行
它持续搬运解冻的碎光
将倒影印成悠长的印痕

阳光开始调整入射角度
暖意渐次漫过青灰岩层
鹅卵石在浅滩微微发亮
水流推着时间缓缓移动

草芽，树根
在岩隙中苏醒
每道裂缝都有新绿在萌动
从解冻的泥土里破开岩层

︎●呼吸

深深呼吸
深深呼吸
阳光在谷底织网
溪水在石上轻吟
落叶在青苔间安眠

深深呼吸
深深呼吸
腐叶的暗香漫延
岩壁的沁凉弥散
肺叶轻轻颤抖如初生的幼芽

深深呼吸
深深呼吸
卸下所有浮尘
峡谷的绿意
开始涌入我的身躯
而我正消隐于无垠

︎●野花野草惹人爱

开得碎，碎得又低微
被匆匆踩进泥里
它们挣扎着，把整座山谷举起

盆花们娇贵于窗台
却不知阳光的分量
更不知荒径上昂首的意义

︎●古栈道

木桩横陈在深峡的阴影里
悬空梁木悬垂着未完成的飞翔
凿痕在岩壁上清晰
是钉在绝壁的脊椎
是风在数自己的肋骨

风游荡，时间在谷底绞紧
当夕照斜穿嶙峋的间隙
山影如钟锤撞动
所有蜿蜒都弯曲成静默
所有静默都通向悬崖
唯余残损的栈道
在峡谷喉间悬垂的飞翔
像祖先们悬垂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