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中的踏雪寻梅
发布时间:2025-10-30 04:14 浏览量:3
“踏雪寻梅”自唐代孟浩然骑驴灞桥的传说发轫,便成为中国古典文艺中一枚极具辨识度的文化徽章。漫天飞雪里,文人雅士循着若有似无的暗香寻觅梅踪——这一行为绝非单纯的赏景,更藏着对高洁品格的追慕、对生命意趣的体悟,是精神世界的一场诗意跋涉。从诗词的凝练咏叹到散曲的灵动描摹,从散文的细腻记述到对联的精巧对仗,历代文人以多元笔墨,将踏雪寻梅的雅事定格为永恒的文艺经典,使其成为跨越千年的精神符号。
一、诗词:寒梅雪韵的诗意凝练
诗词是踏雪寻梅意象最集中的载体。文人墨客以“梅”为志之寄托、以“雪”为情之映衬,在寥寥数语中勾勒景致、寄寓襟怀,让每一首咏梅诗都成为一幅流动的“雪梅图”,各显风骨。
(一)盛唐遗韵:寻梅雅事的精神缘起
踏雪寻梅的文化基因,与盛唐孟浩然的传说深度绑定。明代张岱《夜航船》载:“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这则典故为寻梅雅事注入了超然物外的文人风骨——寻梅不再是简单的踏雪赏景,而是与诗思、心境相融的精神活动。孟浩然虽未直接写下踏雪寻梅的诗作,却早已在字里行间埋下梅雪情结的伏笔。其《洛中访袁拾遗不遇》云:“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诗中由友人贬谪的怅惘,牵出对岭南早梅的联想,实则暗藏对往昔共赏北地寒梅时光的追忆。梅花在此处,既是自然景物,更是知己之情、怀才不遇之慨的寄托,为后世踏雪寻梅注入了温润的人情温度。
晚唐齐己的《早梅》则将寻梅意境推向深远:“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诗人于深雪初霁时踏雪寻梅,“前村深雪”的苍茫与“一枝独开”的坚韧形成强烈对比,“风递幽香”更添寻梅的动态意趣——无需眼见梅枝,仅凭暗香浮动,便知寒梅已绽。尤其“昨夜一枝开”的“一”字,将早梅的孤绝与珍贵写到极致,恰是踏雪寻梅时“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惊喜瞬间,成为后世咏梅诗的典范笔法。
(二)两宋风骨:梅雪相知的哲学思辨
宋代文人将踏雪寻梅从生活雅事升华为哲学思考,在梅雪相生相克的关系中探寻生命本质,其中卢梅坡的《雪梅二首》最具代表性。其一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诗人以拟人笔法写梅雪相争,却在“逊白”“输香”的辩证中道出真谛:雪的素净与梅的清香本是冬景的一体两面,正如寻梅之人既要见雪的苍茫辽阔,更要品梅的幽韵高洁——二者相依相衬,方显冬日之美。这种“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认知,恰是宋代文人中庸思辨的生动体现。其二则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此诗将“梅”“雪”“诗”三者熔于一炉,点明踏雪寻梅的核心不仅在景,更在“诗心”的共鸣:无雪的梅缺乏风骨,无诗的寻梅则流于俗套,唯有三者兼具,方能成就“十分春”的完美意境。
陆游的咏梅诗则将寻梅与个人气节深度绑定,其《落梅》诗云:“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诗人笔下的梅花,在“雪虐风饕”中愈发凛然,这份坚韧恰是他一生屡遭贬谪却初心不改的写照。“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两句,更将寻梅折枝的动作升华为对高洁品格的坚守——即便梅花零落,也绝不向春光(喻指世俗权势)乞怜,赋予踏雪寻梅以孤傲的人格象征。其另一首《探梅》中“山路亭亭小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多情立马移时立,忍冷看花半日回”,则细腻描摹了寻梅时的痴情:冒着严寒在梅树下驻足半日,这份执着不是对景致的贪恋,而是与梅的精神共鸣,“一树梅花一放翁”的赞誉,实是对他与梅相知相契的最佳注解。
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则以寻梅为线索,写尽人生悲欢:“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词中三幅寻梅图景层层递进:早年“插梅醉”的欢愉,是青春无忧的写照;中年“挼梅泪”的伤感,藏着家国变故的隐痛;晚年“难见梅”的凄凉,道尽漂泊半生的沧桑。梅花在此处,早已超越自然景物的范畴,成为时光的见证者、情感的寄托物,让寻梅意象承载了厚重的生命体验。
(三)元明余韵:寻梅意趣的世俗转向
元代以后,踏雪寻梅诗逐渐从庙堂走向民间,少了几分文人的孤高,多了几分生活的意趣。王冕的《白梅》堪称典范:“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诗人以“冰雪林”为背景,凸显白梅不与桃李争春的高洁;而“清香散作万里春”的想象,又赋予寒梅以普惠天地的温暖——不再是孤芳自赏,而是以一己清香唤醒春的生机,暗合踏雪寻梅时从孤寂到豁然的心境转变。
明代于谦的《题孟浩然踏雪寻梅》则直接化用典故,勾勒出鲜活的寻梅图景:“满头风雪路欹斜,杖屦行寻卖酒家。万里溪山同一色,不知何处是梅花。”诗中,诗人顶风冒雪,踏着歪斜山路前行,天地间一片苍茫素白,唯有寻觅梅花的执念与对酒香的期盼支撑脚步。“不知何处是梅花”的迷茫中,实则暗藏“寻”的真意——踏雪寻梅的乐趣本不在“找到”梅枝,而在寻觅过程中的专注与期盼,那份“未见而心向往之”的悸动,远比见到梅花本身更动人。
二、散曲:雪梅图景的灵动铺展
元曲以通俗明快的语言、自由灵活的句式,为踏雪寻梅注入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它打破了诗词的雅致框架,将文人雅士的雅兴与市井生活的情趣相融,呈现出与诗词迥异的艺术风貌——少了几分含蓄,多了几分洒脱。
(一)杨朝英《水仙子·西湖探梅》:寻梅中的狂放与洒脱
杨朝英的《水仙子·西湖探梅》堪称元曲中踏雪寻梅的代表作:“雪晴天地一冰壶,竟往西湖探老逋,骑驴踏雪溪桥路。笑王维作画图,拣梅花多处提壶。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开篇“雪晴天地一冰壶”以绝妙比喻,绘出雪后西湖澄澈通透的景致;“探老逋”暗用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为寻梅增添了文化底蕴;“骑驴踏雪”的意象则直接呼应孟浩然的传说,却少了几分归隐的寂寥,多了几分主动探寻的兴致。
曲中最动人之处,在于将寻梅的“雅”与饮酒的“狂”完美融合:“拣梅花多处提壶”的闲适,是文人雅趣的体现;“无钱当剑沽”的洒脱,是挣脱世俗束缚的疏狂;“醉倒在西湖”的酣畅,则是对踏雪寻梅体验的极致肯定。诗人甚至“笑王维作画图”,认为即便是画圣也难以捕捉此景的神韵——眼前的梅、雪、酒、诗,早已超越艺术再现的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
(二)薛昂夫《山坡羊·西湖杂咏·冬》:雪境中的梅鹤共情
薛昂夫的《山坡羊·西湖杂咏·冬》则以全景视角,写尽踏雪寻梅的空灵意境:“彤云叆叇,随车缟带,湖山化作瑶光界。且传杯,莫惊猜,是西施傅粉呈新态,千载一时真快哉!梅,也绽开;鹤,也到来。”开篇“彤云叆叇”“随车缟带”勾勒出大雪将至的苍茫,“湖山化作瑶光界”则将雪后西湖比作仙境,为梅花的登场铺垫了奇幻背景;“且传杯,莫惊猜”的闲语,更添几分与自然相融的松弛。
结尾“梅,也绽开;鹤,也到来”两句,以极简白描收束全篇,却极具画面张力:梅花凌雪绽放,白鹤翩然降临,一动一静、一花一禽,恰是西湖冬景的点睛之笔。此处的梅花虽非刻意寻觅的目标,却在踏雪赏景的过程中悄然登场,暗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禅意——将寻梅的“刻意”化为赏梅的“偶遇”,更添一份自然天成的意趣。
(三)商政叔《天净沙·雪飞柳絮梨花》:窗下寻梅的清雅之趣
商政叔的《天净沙·雪飞柳絮梨花》则跳出“户外踏雪”的常规视角,聚焦室内寻梅的清雅之境:“雪飞柳絮梨花,梅开玉蕊琼葩。云淡帘筛月华。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曲中未写踏雪出行的艰辛,却以“雪飞”“梅开”的远景铺垫氛围,最终将目光定格于“一枝瘦影窗纱”的近景——月光透过窗纱,将梅枝的影子投在室内,朦胧雅致,如诗如画。
这份“寻”并非身的跋涉,而是心的聚焦:在雪夜月华下,无需出门,仅透过窗纱寻觅梅影,便可得赏梅之趣。这份清雅与静谧,恰是文人“不出门而观天下”的精神写照;“玲珑堪画”四字,则将眼前景升华为画中境,暗合踏雪寻梅“以梅为友、以雪为邻”的精神追求。
三、散文与骈文:寻梅雅事的细节描摹
散文与骈文以铺陈叙事的笔法,将踏雪寻梅的过程、心境娓娓道来。它们不像诗词那样凝练,却能通过丰富的细节与细腻的情感,让读者身临其境感受那份清雅与执着,为寻梅意象补充了更多生活温度。
(一)明代小品文:寻梅过程的细腻铺展
明代文人崇尚性灵,常将踏雪寻梅的日常雅事写入小品文,文字间满是“以我观物”的真情实感。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虽以“看雪”为名,实则暗藏寻梅意趣。文中“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寥寥数语便勾勒出雪后西湖的死寂与作者的孤绝——这份“独往”的执着,与踏雪寻梅的精神如出一辙。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苍茫铺展开来,偶遇金陵客共饮的情节更添暖意;而此时湖心亭畔的寒梅虽未明写,却在“炉火”“酒暖”的映衬下,成为隐藏的精神符号——寻雪即是寻梅,寻的是一份远离尘嚣的清净,这份“于无声处见梅影”的笔法,恰是踏雪寻梅“意在梅外”的至高境界。
另一位明代文人李流芳的《游孤山记》则直接记述寻梅经历,细节生动如在眼前:“是日,天雨,而余与客期登孤山。舟至断桥,雨不止,而梅香袭衣,心窃喜之。”雨中寻梅虽异于踏雪,却同样写出了“香引路”的意趣——无需眼见,仅凭梅香袭衣,便知梅已近在眼前。文中“梅花历落,不甚繁,而香气沁骨,非尘俗中物”的描摹,点出寻梅的核心在于“香”与“骨”的共鸣;而“坐梅树下,煮酒共饮,酒酣论古今,意甚适也”的场景,则将寻梅从单纯的赏景升华为知己相聚的雅事,呼应了孟浩然“诗思在驴背”的精神传承——寻梅不仅是与自然对话,更是与知己共情。
(二)清代散文:梅雪意境的辞藻铺陈
清代散文鼎盛,文人以华美辞藻描摹踏雪寻梅,虽稍显雕琢,却也成就了独特的艺术风貌——通过辞藻的堆叠与对仗的精巧,将梅雪意境的雅致推向极致。李渔的《梅品》虽为论梅之作,却在“花宜称”“花忌称”的论述中暗含寻梅之道:“梅以‘疏’为贵,以‘瘦’为美,以‘古’为奇。雪夜寻梅,月下赏梅,皆花之极致也。”他特别强调“雪夜寻梅”需“屏绝人声,独往独来”,认为唯有如此,方能体会“梅之清、雪之洁、心之静”三者合一的境界——将寻梅的外在行为与内在心境紧密联结,让寻梅成为一场纯粹的精神洗礼。
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曾记载一段踏雪寻梅的轶事,文字质朴却情真意切:“余戊申春往扬州,过真州,见岸旁梅树数十株,大雪压之,正如白玉为枝,琼花为萼。有老叟携酒坐其下,自称‘梅痴’,谓余曰:‘此树二十年前手植,每雪夜必来此饮,见梅开则喜,见梅落则悲。’”这段记述以白描手法写老叟与梅的深情:“白玉为枝,琼花为萼”绘出雪梅的绝美,“雪夜饮酒”的细节则与杨朝英曲中的“对酒看花”遥相呼应;而“梅痴”的自称,更道尽踏雪寻梅者的执着——这份执着无关功利,只为与梅的精神相守,是“人梅相知”的最佳写照。
四、对联:梅雪意象的精巧对仗
对联以凝练的语言、对称的结构,将踏雪寻梅的核心意象浓缩于寥寥数字。它不像诗词那样铺陈,却能以“一字见心”的力量,或写景、或抒情、或言志,堪称“一字千金”的艺术典范。
(一)写景类对联:梅雪图景的瞬间定格
最经典的踏雪寻梅对联当属“踏雪寻梅香引路;临风赏竹影敲肩”。上联“踏雪寻梅”点出核心行为,“香引路”三字极具动态——雪花本是无声的,却因梅香的牵引而有了方向,将寻梅的“盲动”化为“心随香动”的雅趣;下联“临风赏竹”与之对仗,以“影敲肩”的拟人笔法写竹影的灵动——竹影随风摇曳,仿佛轻叩肩头,活泼生动。梅香与竹影、踏雪与临风,共同构成了冬日里的清雅图景;而横批“雪梅竹韵”“寒梅竹影”等,更直接点出三者共生的意境,强化了踏雪寻梅的文化内涵。
另一副对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则化用林逋诗意,将寻梅的意境推向空灵。上联“雪满山中”勾勒出苍茫背景,“高士卧”暗喻梅的孤绝——梅花如高士般卧于雪中,不与世俗相争;下联“月明林下”营造出静谧氛围,“美人来”形容梅的清丽——梅花如美人般立于月下,清雅脱俗。虽未明写“寻”的动作,却通过梅的拟人化形象,写出了寻梅时“未见其形,先感其神”的境界,恰是“踏雪寻梅”的最高追求——梅已非外在景物,而是与“高士”“美人”相通的精神知己。
(二)言志类对联:梅雪精神的凝练表达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虽为王冕《墨梅》诗句,却常被用作对联,精准概括了踏雪寻梅的精神内核。上联“不要人夸颜色好”写梅不慕虚荣的品格——梅花的美不在艳丽的颜色,而在内在的风骨;下联“只留清气满乾坤”写梅普惠天地的清香——梅花虽处寒冬,却以清香滋养万物,无私无求。这两句诗恰是寻梅者所追求的人格理想——踏雪而行的艰辛,是对“不夸颜色”的坚守;寻觅暗香的执着,是对“清气满乾坤”的向往。这副对联将梅的品格与文人的精神追求高度统一,成为跨越千年的精神宣言。
另一副言志联“删尽繁华留瘦骨;拨开积雪见冰心”则更直接地将梅与人格相连。“删尽繁华”写梅褪去艳丽、独留瘦劲枝干的姿态,“拨开积雪”是寻梅者穿越寒冬的动作,二者共同指向“留瘦骨”“见冰心”的核心——“瘦骨”是梅的坚韧,“冰心”是人的纯粹。这种“以梅喻己”的笔法,让对联超越了写景的层面,成为文人表达气节的载体,与陆游“花中气节最高坚”的咏叹遥相呼应。
五、戏曲:寻梅故事的舞台演绎
中国古典戏曲擅长以故事化的方式呈现文化意象,踏雪寻梅在戏曲中不再是静态的景致描摹,而是与爱情、隐逸、知己等主题交织的动态叙事。通过角色的唱念做打,文人的雅兴被转化为可感可知的舞台场景,让“寻梅”从纸面走向鲜活,多了几分情节的曲折与情感的温度。
(一)元代杂剧《误入桃源》:寻梅中的隐逸之思
元代王子一的《误入桃源》虽以“桃源”为核心意象,却在第二折中巧妙融入踏雪寻梅的情节,将“寻梅”与“寻隐”深度绑定。剧中,刘晨、阮肇入山采药,恰逢大雪纷飞,二人“踏碎琼瑶,惊动梅花”,在“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林间迷失方向——正是这片梅林,成为他们通往桃源仙境的“入口”。此处的“踏雪寻梅”并非刻意之举,却暗合“寻隐”的主题:大雪与梅花构成的清雅之境,与尘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暗示“寻梅”即“寻隐”,找到梅花,便是找到心灵的归宿。
剧中【醉春风】曲牌唱道:“雪压梅梢颤,香透寒窗暖。孤山处士自吟诗,赞,赞,赞!冷落西湖,寂寥东阁,冷清庭院。”这段唱词化用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以“雪压梅颤”的动态写出梅花的坚韧,以“香透寒窗”的暖意凸显梅花的清雅;而“冷落”“寂寥”的字眼,既写梅林的幽静,也暗写隐逸生活的淡然。舞台上,演员通过“颤袖”“提步”的身段模拟踏雪的艰辛,以“眼神寻望”的动作传递寻梅的期盼,让观众直观感受到文人“宁守梅雪贫,不恋世俗荣”的精神追求。
(二)明代传奇《玉簪记》:梅雪见证的知己情
明代高濂的《玉簪记》中,“踏雪寻梅”成为潘必正与陈妙常情感升温的关键节点。剧中,寒冬时节,潘必正听闻庵中梅开,冒雪前往寻觅,恰遇陈妙常也在梅林赏梅——这一场“不期而遇”,让二人从陌生走向相知。二人立于雪中,以梅为题唱和:“雪晴梅绽,暗香浮动月黄昏。你看那疏影横斜,清奇可爱。”潘必正以“梅虽傲骨,也需雪衬”暗喻二人境遇相似(皆为避世之人),陈妙常则以“梅香彻骨,不畏霜寒”回应内心坚守(虽入空门,仍怀真情),梅雪在此处成为二人传递心意的“信使”。
这段情节的精妙之处,在于将踏雪寻梅从“个人雅事”转化为“知己共鸣”。舞台上,大雪纷飞的背景(通过“吊雪”道具呈现)、疏朗的梅枝(以“投影”营造意境),与演员婉转的唱腔、细腻的表情相融:潘必正的“欣喜”与陈妙常的“羞涩”,在梅雪的映衬下愈发真挚。剧中【懒画眉】曲唱:“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忽见寒梅傲霜雪。”从“伤秋”的孤寂到“见梅”的惊喜,再到与知己共赏的温暖,踏雪寻梅成为情感转折的节点,让这一意象承载了超越“雅趣”的情感重量——它不再是文人的独角戏,而是知己间心灵相通的见证。
六、绘画理论:梅雪图景的美学阐释
古典绘画与文学相通,“踏雪寻梅”是历代画家热衷的题材;而绘画理论则从“技法”与“意境”两方面,为这一意象的美学表达提供了系统阐释,让“寻梅”不仅是文字中的想象,更是画面中的视觉艺术。
(一)宋代《林泉高致》:“梅雪图”的意境营造
宋代郭熙的《林泉高致》是中国古代山水画理论的经典,虽未直接提及“踏雪寻梅”,但其提出的“三远法”(高远、深远、平远)与“烟云锁雾”技法,为梅雪图的创作奠定了理论基础。书中强调:“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这一理论被后世画家灵活应用于踏雪寻梅图中——以“平远法”绘广阔雪地,展现“雪满天地”的苍茫;以“高远法”衬孤高梅枝,凸显“梅枝独傲”的灵动;再以“烟云”营造雪雾朦胧之感,让画面既有空间的纵深感,又有意境的空灵美。
宋代马远的《踏雪寻梅图》便是“三远法”的生动实践:画面下方,一位老者骑驴踏雪而行,驴蹄轻踩积雪,留下浅浅印记(近景,平远);中景处,几枝梅枝斜出,花瓣覆雪,暗香似从画中溢出(中景,深远);远景则是朦胧的远山与天空,一片素白(远景,高远)。整幅画通过“远近距离”的营造,让“寻梅”的过程充满叙事性——观者仿佛能跟随老者的脚步,从近景的雪地走向中景的梅林,再望向远景的苍茫,身临其境般感受踏雪寻梅的意趣。这正是《林泉高致》“意境优先”理论的核心:绘画不仅要“形似”,更要“神似”,要通过笔墨传递出景物背后的精神内涵。
(二)清代《小山画谱》:梅雪的笔墨技法
清代邹一桂的《小山画谱》是专门论述花卉画的理论著作,其中对“画梅”与“画雪”的技法讲解,为“踏雪寻梅图”的创作提供了具体指导。书中论画梅:“梅枝宜瘦劲,用笔需顿挫,如写字之‘折钗股’;梅花宜疏朗,点瓣需圆劲,忌密杂如桃杏。”论画雪:“画雪不可直接涂白,需以‘留白’为要,借纸色显雪色,再以淡墨勾雪痕,使雪有‘堆积感’。”这些技法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对梅雪精神的理解——梅枝的“瘦劲”是坚韧的象征,梅花的“疏朗”是清雅的体现,雪地的“留白”是苍茫的写照。
清代王原祁的《踏雪寻梅图》便完美践行了这些技法:梅枝以“顿挫笔法”绘出,枝干瘦劲如铁,一笔一画间尽显苍劲(符合“折钗股”的要求);梅花以“圆劲点瓣”画出,疏疏落落分布于枝头,不密不杂,却有“暗香浮动”之意(符合“疏朗”的标准);雪地则以“留白”为主,仅在梅枝、地面边缘用淡墨轻勾雪痕,让积雪的厚重与梅枝的轻盈形成鲜明对比(符合“留白显雪”的技法)。画中寻梅者身着素衣,立于雪梅之间,身形虽小,却成为连接“雪”与“梅”的核心——他微微抬头、手捻胡须的姿态,传递出寻梅时的专注与欣喜,让“寻”的动作不彰自显。邹一桂的理论与王原祁的实践相互印证,共同构建了踏雪寻梅图的美学标准:以“简”显“雅”,以“淡”衬“韵”,通过极简的笔墨传递出极丰富的精神内涵。
七、书信小品:私语中的梅雪共情
书信是古人传递情感的私密载体,踏雪寻梅的场景常出现在亲友间的书信中。与诗词的凝练、戏曲的夸张不同,书信中的寻梅记述没有华丽辞藻,却多了几分真挚的共情与生活化的细腻——它像是文人之间的“悄悄话”,将踏雪寻梅的雅事从“公共的文化符号”转化为“私人的情感记忆”,更显温暖与亲切。
(一)明代袁宏道《与丘长孺书》:寻梅的“分享之乐”
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在《与丘长孺书》中,曾兴致勃勃地向友人描述踏雪寻梅的经历:“昨日大雪,冒雪出郭,寻梅于孤山。山僧报云:‘梅已开半,然多在山巅,需攀援而上。’余遂策杖登山,雪深没胫,步履维艰。及见梅树,千枝万蕊,覆雪如白玉,暗香沁脾,不觉忘倦。归时已夜,燃烛作书,特将此乐告君,恨君不在侧,共赏此景也。”
信中没有刻意的雕琢,却以“雪深没胫”“攀援而上”的细节,真实还原了寻梅的艰辛;以“千枝万蕊,覆雪如白玉”的描摹,生动绘出梅花的绝美——这些细节不是为了炫耀文采,而是为了让友人“如临其境”。而“恨君不在侧,共赏此景也”的遗憾,则道出了寻梅的真谛:美景若无人共享,便少了几分滋味。这份“分享的渴望”,让踏雪寻梅从“个人雅事”转化为“亲友共情”——袁宏道写下这封信时,或许眼前正浮现出与丘长孺共赏梅花的过往,字里行间满是真挚的情谊,远比诗词中的“孤高”多了几分烟火气。
(二)清代郑燮《与舍弟书》:梅雪的“育人之思”
清代郑燮(郑板桥)在《与舍弟书》中,则借踏雪寻梅的经历,传递做人的道理:“前日雪后,携小儿登城寻梅。见城角一梅,老干虬枝,雪压其上,却有新蕊数朵,倔强绽放。小儿问:‘梅不畏雪耶?’余答曰:‘非不畏也,乃守其性耳。人亦如此,虽处逆境,需守本心,如梅之守寒香。’”
郑板桥是“扬州八怪”之一,为人洒脱不羁,写信也不喜说教。他没有直接告诉弟弟“要坚守本心”,而是通过“携小儿寻梅”的日常场景,让道理自然流露:“老干虬枝”是梅的沧桑,“雪压其上”是梅的困境,“新蕊绽放”是梅的坚守——这幅画面本身,就是对“坚韧”最好的诠释。而小儿的提问与郑板桥的回答,更让这封信多了几分童趣与温情:踏雪寻梅不再是单纯的赏景,而是一次生动的“家庭教育”,雪花的“压迫”象征生活的困境,梅花的“绽放”代表内心的坚守。这种“以事喻理”的方式,远比生硬的说教更易让人接受,也让踏雪寻梅的意象承载了“言传身教”的意义,更显亲切与深刻。
八、踏雪寻梅的当代回响:从古典到现代的精神传承
历经千年,踏雪寻梅早已超越了“冬日赏景”的表层含义,成为一种深植于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文化符号。在当代,它虽不再是文人日常的雅事,却以新的形式延续着生命力,让古典意象与现代生活产生奇妙共鸣——它不再是少数人的“雅趣”,而是成为大众可感知、可参与的“文化记忆”。
在文学创作中,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曾回忆:“昆明的冬天不冷,偶有雪落,院中梅树便开花。我常披衣出门,在梅树下站一会儿,闻闻花香,看看雪落在花瓣上的样子。”这段文字没有古典诗词的凝练,却以现代白话还原了踏雪寻梅的闲适——没有“骑驴灞桥”的仪式感,只有“披衣出门”的日常;没有“寻梅千百度”的执着,只有“站一会儿”的从容。这种“日常化”的书写,让踏雪寻梅的意象融入现代叙事,传递出“在平凡中发现诗意”的生活态度,与古人“诗思在驴背”的意趣一脉相承。
在影视艺术中,电影《游园惊梦》里,荣兰与翠花在大雪纷飞的庭院中赏梅的场景,成为经典:梅林间,雪花缓缓飘落,昆曲的婉转唱腔与人物的心事交织,梅花的清雅与人物的孤寂相互映衬。导演没有刻意强调“踏雪寻梅”的文化符号,却通过镜头语言(慢镜头下的雪花、特写中的梅蕊),让这一意象自然流淌——它不再是文人的专利,而是成为现代人情感的“催化剂”,既保留了古典意象的雅致,又赋予其现代爱情故事的细腻,让年轻观众感受到这一意象的浪漫与深情。
在城市生活中,每到寒冬,杭州孤山、苏州香雪海、南京梅花山等地,仍会迎来大批“寻梅人”——他们或举着相机拍摄雪梅,或在梅树下品茶聊天,或带着孩子辨认梅的品种。虽没有古人“骑驴踏雪”的雅兴,却同样带着“寻觅美好”的初心。这种“现代寻梅”,不再是对古典仪式的复刻,而是对“不畏严寒、追求美好”精神的传承——人们寻的不仅是梅花,更是快节奏生活中难得的从容与诗意,让踏雪寻梅从“文人雅事”走向“大众审美”。
结语:寒香永驻,诗意长存
从唐代孟浩然的驴背诗思到清代郑板桥的书信教子,从宋代马远的《踏雪寻梅图》到当代影视中的梅林场景,踏雪寻梅这一意象,在古典文艺的长河中不断流转、丰富,最终沉淀为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文化密码”。它不仅仅是对“梅”与“雪”的描摹,更是对高洁品格的向往、对生活诗意的追求、对精神自由的坚守——它是寒冬中的一抹亮色,是困境中的一份坚韧,是喧嚣中的一份从容。
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我们或许很少再有“踏雪寻梅”的实际经历,但这一意象所传递的精神,却始终指引着我们:在困境中,如梅花般“雪虐风饕愈凛然”;在平凡中,如寻梅者般“于无声处闻暗香”;在喧嚣中,保持一份“独往湖心亭”的清醒。
正如梅花每年寒冬都会如期绽放,踏雪寻梅的诗意也将永远留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中,在岁月的洗礼中愈发醇厚。它是连接古典与现代的精神纽带,让我们在浮躁的世界里,始终能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寒香雅韵”——这份诗意,无关时代,无关身份,只关乎我们对美好与坚守的永恒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