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初恋没看上我,嫁给开桑塔纳的科长,同学聚会她单独叫住了我
发布时间:2025-10-29 20:30 浏览量:3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91年,我是县机械厂的学徒,满手油污;她是广播站里万众倾慕的女播音员,声音清甜。
我把那份笨拙的爱恋写成诗,投进冰冷的信箱,却只换来石沉大海。
最终,我那整个灰暗的青春,也没能敌过一辆开到她面前的黑色桑塔纳。
多年后同学聚会,再相见时,我已不再是当年的穷小子,她却在觥筹交错间落寞憔悴。
散场时,她拦住我的车,在深夜的寒风中,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哀求的声音问道。
“陈进,你现在……方便吗?能不能……带我去酒店?”
北方的县城,总是带着一股子尘土和煤烟混合的独特气味。即便是在毕业二十年后的今天,当陈进开着那辆稳重的德系SUV驶下高速,摇下车窗,那股熟悉的味道灌进来时,他还是恍惚了一下。仿佛车轮碾过的不是崭新的柏油路,而是二十多年前那条坑坑洼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解放路。
同学聚会的地点定在县里新开的“金碧辉煌大酒店”,名字俗气,装修却也真对得起这四个字。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六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映得满地都是晃眼的光斑。陈进刚走进包厢,一股混杂着白酒、香烟和各色香水味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哎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大才子陈进吗?”班长张伟挺着一个标准的“领导肚”,满面红光地迎上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少年没见了!你小子,可算舍得回来了!”
“班长。”陈进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承受着那份过分的热情,“你这可是越来越有派头了。”
“嗨,瞎混呗,哪比得上你啊陈老板!”张伟的嗓门极大,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听说你在南边搞建筑设计,发大财了!看看这身行头,一看就不一样。”
包厢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审视,有羡慕,有好奇,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陈进身上那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灰色休闲西装,是意大利的牌子,他习惯了这种低调的质感。可在县城这些老同学眼里,这种“不一样”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陈进嘴上谦虚地应付着:“混口饭吃,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他的目光却越过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年人的脸,落在了角落里。
她就在那里。
林晚秋。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料子看起来也普通。她和几个当年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坐在一起,别人在高声说笑,她只是端着一杯橙汁,嘴角挂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眼神有些飘忽,仿佛思绪早已飞到了窗外。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皮肤依旧白皙,只是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那双曾经在陈进梦里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不再是那个光芒四射的少女了,更像是一件被精心保养、却终究蒙了尘的瓷器,透着一股易碎的安静。
陈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1995年的那个夏天。
那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空气总是黏糊糊的,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发软,能粘掉人字拖的鞋底。陈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也没门路,便被父亲托关系塞进了县机械厂当学呈。
那是个半死不活的厂子,巨大的车间里终日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和机油味。陈进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打磨零件,一天下来,除了牙是白的,浑身上下都沾着黑色的油污,连指甲缝里都是。下了班,工友们凑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谈论着厂里哪个女工的腰最细,哪个女工的屁股最圆。
陈进融不进去。他觉得自己和那些粗糙的笑声、浑浊的酒气格格不入。他的世界是逼仄的平房,是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是每月那点微薄到可怜的工资。
在这一片灰败的现实里,唯一的色彩,来自一部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
每天傍晚六点半,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守在收音机前,拧开那个接触不良、会发出“刺啦”声的旋钮,调到县广播站的频率。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黄昏随想曲》,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晚秋。”
那个声音,像是山涧里最清冽的泉水,能洗掉他一身的油污和疲惫。它清澈、甜美,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娇憨,又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电视节目也单调乏味的年代,林晚秋的声音,就是整个安阳县所有年轻人的梦。
陈进开始偷偷地写东西。厂里发的用来记工分的作业本,背面全被他写满了。他写夏天的风,写车间里飞舞的铁屑,写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和烦恼。他把这些不成形的文字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抄在干净的信纸上,署名“阿进”,然后投到县广播站。
他不敢奢望能被念出来,那就像是井底的癞蛤蟆妄想天边的月亮。投稿,更像是一种仪式,一个卑微的少年,向他心中的女神,呈上自己唯一的祭品——那些贫瘠生活里开出的、笨拙的花。
他当然知道林晚秋。他们是同一届的,不同班。高中时,她就是全校闻名的校花,成绩好,文艺汇演永远的主持人。
她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和蓝色的长裤,站在升旗台上念稿子的时候,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而他陈进,只是台下几百个穿着同样校服、面目模糊的男生之一。
直到那天,他下了一个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
那天他刚发了工资,揣着兜里那一百多块钱,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豪气。他想亲手把稿子交给她。他想看一看,那个每天陪伴他度过黄昏的、泉水一样的声音,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白衬衫,那是他为了拍毕业照买的,压在箱底,平整如新。他又跑到公共澡堂,奢侈地花了一块钱,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里的黑泥都用针挑了出来。
广播站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在县城里算是很气派的建筑了。门口种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陈进站在大门口,手心里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攥着那封装好的稿纸,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他看见她了。
她正从楼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个女同事。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有多余的装饰,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她没有像在广播里那样说话,而是和同事开着玩笑,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那一刻,陈进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会大笑的林晚秋,比收音机里的那个形象更鲜活,也更遥远。她像下凡的仙女,而自己,就是一个浑身沾满尘土、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
他所有的勇气瞬间被抽干。他不敢上前,他怕自己衬衫领口那一点点洗不掉的黄渍被她看见,怕自己开口说话时带着一股机械厂的铁锈味。
就在他转身,准备像一个懦夫一样逃离时,林晚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说笑,不经意地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带着一丝对这个陌生闯入者的好奇和探究。
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秒。
陈进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看到她微微蹙了一下眉,然后就被身边的同事拉着胳膊,说笑着走远了。
那个眼神,那个混杂着好奇和一丝疑惑的眼神,像一根滚烫的针,深深地烙在了陈进的记忆里。他不知道,她究竟是看到了一个窘迫不安的少年,还是看到了他那份不合时宜的仰望。
最后,他还是没能亲手把稿子交给她。他把信封塞给了门口传达室那个打瞌睡的大爷,然后近乎狼狈地逃走了。
那篇稿子,和之前所有的稿子一样,石沉大海,没有在电波里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陈进有些失落,却并不意外。或许,仙女是不会在意凡间尘埃的。他依旧每天听她的节目,只是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声音不再仅仅是抚慰,还多了一层酸涩的、遥不可及的苦楚。
他开始更加关注她。
他会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下班后绕远路,经过广播站,只为能远远地看一眼那栋白色小楼的窗户。他幻想她正坐在窗前,对着话筒,用那泉水般的声音,念着别人的稿子。
幻想的泡沫,总有一天会被现实的针尖戳破。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天空烧着绚丽的晚霞。陈进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骑车到了广播站附近。他看到林晚秋从大楼里走了出来,今天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怀里抱着几本书。
就在这时,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是桑塔纳。
在1995年的安阳县,桑塔纳这三个字,意味着太多东西。它不仅仅是一辆车,它是权力、是身份、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整个县城,据说拥有桑塔纳的人,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陈进认得他,是县府某个单位的科长李建强,他父亲是单位的一把手。李建强在县里是名人,家世好,人长得精神,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
李建强对着林晚秋说了句什么,脸上带着自信而迷人的微笑。
陈进看到,林晚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甚至在梦里都不曾想象过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少女的矜持、被追求的欣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个更高世界的向往和归属感。
她没有丝毫犹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优雅地坐了进去。
黑色的桑塔纳亮起红色的尾灯,平稳地汇入了街道的车流,很快就消失在了暮色之中。那两盏红色的尾灯,像一把烧得滚烫的、锋利无比的小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一个少年所有的、卑微而天真的幻想。
那一刻,陈进终于明白了,收音机里的泉水,终究是要流向那片能供养它的、更广阔的海洋。而他,只是路边一块干涸皲裂的土地,连让泉水停留片刻的资格都没有。
02桑塔纳,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小县城,是一个图腾。
它不像现在,仅仅是一串代表价格的数字。那时候,它是一个普通家庭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换来的庞然大物。它的黑色烤漆,在灰扑扑的县城街道上,像一块移动的黑曜石,反射着权力和财富的光芒。谁家要是能坐着桑塔纳去接新娘,那这门亲事在街坊邻居的口中,能被津津乐道好几年,每一个细节都会被放大成传奇。
李建强就拥有这样一辆桑塔纳。据说,那是他父亲动用关系,从市里搞来的指标,花了十几万。十几万,在那个工人月薪只有一两百块的年代,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在县城最好的地段盖一栋二层小楼。
李建强本人,也像他的桑塔纳一样,是县城里的“顶配”。他二十六七岁,已经是农业局最年轻的科长,前途无量。他不像机关里那些老气横秋的中年人,他穿着时髦的夹克衫,头发梳得油亮,说话办事都透着一股见多识广的利落劲儿。
追求林晚秋,李建强也用的是那个时代最“顶配”的方式。
他会掐着点,开着桑塔纳等在广播站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她下班。他送的花,不是县里花店常见的月季,而是托人从省城带来的、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他请吃饭的地方,是县里唯一一家需要提前预定的“新世纪西餐厅”,那里有雪白的桌布、叮当作响的刀叉和据说是从国外传过来的、味道怪怪的牛排。
这些事情,很快就成了整个县城年轻人圈子里最热门的八卦。人们在谈论时,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理所当然。
“听说了吗?农业局的李科长在追广播站的林晚秋呢!”
“那还用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林晚秋可真有福气,这一下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可不是嘛,嫁给李建强,那以后就是官太太了,一辈子吃穿不愁。”
这些议论,像一把把小锉刀,反复打磨着林晚秋的决心。
林晚秋并非一个完全不懂风月的女孩。事实上,她比同龄的女孩更敏感,也更文艺。她每天在广播里念着那些风花雪月的稿件,内心深处,自然也渴望着一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感情。
陈进的那些稿子,她收到过。
在一个清闲的午后,她整理投稿信件时,确实注意到了那个署名“阿进”的信封。他的字迹清秀而有力,不像其他一些投稿者那样龙飞凤舞。她拆开信,读着那些文字,有些惊讶。
在成堆歌颂家乡变化、赞美劳动模范的“正能量”稿件中,“阿进”的文字像一股清新的野风。他写工厂里飞溅的铁花像“破碎的星辰”,写夏日午后昏昏欲睡的蝉鸣是“时间的叹息”,写自己踩着单车追逐夕阳的孤独……这些句子青涩、笨拙,却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真诚和才气。
她被打动了。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仿佛通过这些文字,她窥见了一个和她一样,不甘于被困在这座小县城里的、敏感而孤独的灵魂。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在节目里,把他的文章念出来。
可是,她没有。
那天,李建强第一次约她去西餐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李建强熟练地为她切开牛排,听他谈论着市里的新规划、单位里的人事变动,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是一种被一个强大的、掌控着资源和未来的男人所包裹的感觉。
回到家,母亲旁敲侧击地问她:“听说农业局李局长家的儿子在追你?那可是好人家啊,你可得抓住了!”
父亲在一旁抽着烟,叹了口气:“你妈说得对。我跟你妈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弟弟马上要上大学,家里到处都得用钱。女孩子家,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父母的话,像两座大山,压在了她的心上。她知道,她的婚姻,承载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幸福,还有整个家庭的希望。她那个贫寒的家,需要她“向上走”,需要她攀附上一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
那天晚上,她把“阿进”的那几页稿纸,从待选稿件里抽了出来,压在了自己梳妆台抽屉的最深处。她告诉自己,那些句子再美,也只是句子。它们不能变成饭吃,不能变成给弟弟交学费的钞票,更不能变成一栋能让父母昂首挺胸地住在里面的新房子。
她需要的是桑塔纳,而不是追逐夕阳的自行车。
这个选择,在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家境普通却又生得漂亮的女孩来说,几乎是一种理性的必然。它残忍,却也真实。她把那一丝不切实际的悸动,连同那几页泛黄的稿纸,一同埋葬了。
陈进的世界,在那辆桑塔纳消失的尽头,彻底崩塌了。
他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的小房间,感觉四周的墙壁都在向他挤压过来,让他喘不过气。他拉开抽屉,把他写的所有诗稿、所有的草稿本,全部都翻了出来。
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句子,此刻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和不自量力。
“破碎的星辰”?不,那只是廉价的铁屑,会烫伤工人的皮肤。
“时间的叹息”?不,那只是乏味的噪音,催促着人们在苦熬中老去。
他一张一张地,把那些稿纸撕得粉碎。纸屑像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埋葬了他整个青春期最纯粹、最卑微的爱恋。
第二天,他向厂里请了长假,借口是家里有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揣着这几个月攒下的三百多块钱,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县城,灰色的建筑,光秃秃的树木,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和渺小。他没有一丝留恋。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一个不用桑塔纳来定义成功和失败的地方。他要把自己被那辆车碾碎的尊严,一片一片,亲手捡回来。
那份被现实击败的屈辱和不甘,像一团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再也不想回来了。
03南方的城市,是另外一个世界。
九十年代的广州,像一个巨大而喧嚣的工地,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脚手架,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杂着泥土和海腥味的气息。陈进从火车站走出来,立刻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和听不懂的粤语里。
他口袋里那三百多块钱,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最初的日子,是真正的挣扎。他住过最便宜的“床铺”,十几个人挤在一个闷热的房间里,空气中全是汗味和脚臭味。他去劳务市场找工作,因为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只能去建筑工地上干最苦的力气活——搬砖、和水泥。
工地的太阳比老家的毒辣得多,几天下来,他整个人就黑了一圈,脱了一层皮。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变成厚厚的老茧。每天收工,他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躺在床铺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有一次,他干了半个月的活,包工头卷着钱跑了,他一分钱都没拿到。他站在工地的烂尾楼前,看着远处城市中心璀璨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了绝望。他想家,想念老家那碗便宜又好吃的烩面,甚至想念机械厂里那股刺鼻的机油味。
可他不能回去。他一想到那辆黑色的桑塔纳,一想到林晚秋脸上那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笑容,一股倔强的、近乎怨恨的力量就在心底升腾起来。回去,就意味着彻底认输。他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灰溜溜地回去,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
孤独和劳累的夜晚,他唯一的慰藉,是读书。他把吃饭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了旧书摊上。他蜷缩在昏暗的灯光下,读那些关于建筑、关于设计的书。虽然很多都看不懂,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贪婪地吸收着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
转机,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工地要赶工,设计师画的图纸有一个地方尺寸标错了,导致一批材料作废。项目经理大发雷霆。工头们都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陈进当时就在旁边,他之前偷偷看过那份图纸,凭着自己看书学来的一点皮毛,他隐约觉得那个承重结构有点问题。他壮着胆子,小声地对旁边一个相熟的工头说了自己的想法。
工头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死马当活马医,把他的话跟项目经理学了一遍。项目经理是个懂行的,拿着图纸一对,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他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是泥、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读过书?”
“我叫陈进,高中毕业。”
“有点意思。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别搬砖了,来我这学着画图纸。”
就这样,陈进的人生,从一片泥泞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他脱下了那身满是水泥浆的工作服,拿起了绘图笔。他比任何人都珍惜这个机会,也比任何人都拼命。
他白天在工地办公室里,跟着老师傅学最基础的CAD制图,晚上就跑到附近大学的夜校里,系统地学习建筑结构、材料力学。为了省钱,他常常一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就是一顿饭。困了,就用冷水泼脸。
那几年,他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他从一个敏感多思的文学青年,被现实和生存的压力,打磨成了一个坚韧、务实、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学会了如何把自己的设计方案推销给甲方。
他身上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但内心里那团不甘的火,始终没有熄灭。它变成了他事业上最强大的驱动力。
这些年里,他和老家的联系很少。偶尔,会接到高中班长张伟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张伟会用那种特有的、带着炫耀和同情混杂的口气,向他通报一些老家的消息。
“陈进啊,在外面混得咋样啊?不行就回来呗,家里总归是条后路。”
“对了,你知道不?林晚秋嫁给李建强了,去年结的婚,婚礼办得那叫一个风光!桑塔纳当婚车,排场大得很!”
“嗨,李建强现在可了不得了,前阵子刚提了副局长,年轻有为啊!”
“听说他们生了个儿子,胖乎乎的,林晚秋现在在家当全职太太,享福喽!”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陈进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样,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回一句:“是吗,挺好的。”
他知道,他和那个世界,已经无关了。他和林晚秋,就像两条在源头处短暂交汇过的溪流,从此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她的世界里是风光的婚礼和副局长丈夫,而他的世界里,是深夜写字楼里不灭的灯火和一张张画不完的图纸。
这种对比,没有让他颓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必须在自己的这条轨道上,跑得更快,更远。他要用一座座自己亲手设计的高楼大厦,去对抗那辆曾经碾压过他青春的桑塔纳。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年。
陈进不再是那个在工地上搬砖的穷小子了。他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拼命三郎的精神,从一个绘图员,做到了主创设计师,再到后来,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建筑设计公司。
公司不大,但在业内小有名气。他在省会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买了房,落地窗外就是璀璨的江景。车库里停着那辆低调而稳重的德系SUV。他不再需要用任何外在的东西去证明自己,他眼神里的那份从容和自信,就是最好的名片。
他也谈过一两段恋爱,对方都是和他一样在大城市打拼的独立女性。但感情总是无疾而终。夜深人静时,他会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角落是封闭的,像一间上了锁的、布满灰尘的旧屋子。屋子里,住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和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少年。
他以为,那间屋子的门,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
04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陈进正在审查一个新项目的最终设计图。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来自老家的号码。他本想直接挂断,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陈进吗?我是张伟啊!你高中的班长!”电话那头,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大嗓门和过度热情。
“班长,你好。”陈进的声音平静无波。
“哎呀,可算联系上你了!你这号码我还是问了好几个人才要到的。跟你说个事啊,咱们高中毕业二十年了,大家寻思着搞个同学聚会,就在下周末,你可一定得回来参加啊!”
同学聚会。
这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陈进那潭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圈涟TAKE。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下周我这边有个很重要的项目,可能走不开。”他找了一个最常见的借口。
“哎,再重要的项目,有二十年的同学情重要吗?”张伟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大家都念叨你呢!都想看看我们当年的大才子现在混成什么样了。再说,二十年了,你也该回来看看了吧?你爸妈不想你啊?”
父母。
这两个字是陈进的软肋。他确实有好几年没回过老家了,每次都是把父母接到省城来小住一段时间。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着什么。他在害怕,害怕回到那个曾经带给他屈辱和伤痛的地方,害怕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勾起他不想面对的回忆。
更害怕的,是面对那个名字。
林晚秋。
她会去吗?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过得好吗?
这些问题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行吧,我尽量安排一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ar的动摇。
挂了电话,陈进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他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早已对过去心如止水。可仅仅是一通电话,就轻易地让他方寸大乱。
他为什么要回去?
回去看那些中年人相互吹捧,比较着谁的官大,谁的钱多吗?还是想看看李建强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不。他心里有一个更隐秘、更不愿承认的声音在说:他是想回去,让林晚秋看一看。
看一看,当年那个她没看上的、在尘埃里仰望她的穷小子,如今,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他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衣锦还乡,不动声色地,去回敬当年那辆桑塔纳带给他的所有难堪。
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甚至有些阴暗的中年男人的心态。既想表现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又无法真正释怀胸中那口郁结了二十年的气。
最终,一种“为过去画上一个句号”的想法占了上风。去吧,就当是跟自己的青春做一场正式的告别。见过了,了结了,那间锁了二十年的心房,或许就能彻底清空,照进新的阳光。
他让助理推掉了下周末所有的安排,然后订了一张回乡的高铁票。但临近出发,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自己开车回去。他想开着这辆代表着他二十年奋斗成果的车,重新碾过那片他逃离的土地。
这趟四个小时的车程,陈进开得很慢。
县城的变化,比他想象中要大,却又比他想象中要小。道路变宽了,路边多了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新楼盘。但空气中,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灰和泥土的味道。街上的行人,脸上还是那种安逸中带着一丝茫然的神情。
车子经过第二中学,校门口那两棵大槐树还在,只是变得更粗壮了。他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自己,推着自行车,混在放学的人潮里,偷偷地寻找着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
他又下意识地,把车开向了广播站所在的那条街。
那栋他记忆里气派非凡的三层白色小楼,如今显得破旧而矮小。外墙的白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灰色的水泥。它被旁边新建的一座十几层的“XX国际商贸城”衬托得,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大门紧锁,门口的白杨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乱七八糟的共享单车。
陈进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支烟,静静地看着那栋楼。
他忽然感觉,时间既残酷,又公平。它带走了他的青春,也带走了她的光环。曾经让他仰望的圣地,如今也只是城市发展中一处不起眼的旧景。
那一刻,他心里那股憋了二十年的气,似乎悄悄地散掉了一些。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坦然地,去赴那场同学之约了。
05“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喧闹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几十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在酒精的催化下,都卸下了平日里的伪装。男人们大多身材发福,头发稀疏,高声谈论着自己的生意、单位里的人脉、孩子的学习成绩和最近的股票行情。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比较着谁的包是名牌,谁的孩子上了重点中学,谁的老公更有出息。
整个包厢的中心,无疑是李建强。
他比年轻时胖了至少两圈,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锃亮的脑门在水晶灯下泛着油光。他穿着一件领口带刺绣的黑色衬衣,手腕上戴着一块硕大的金表。他现在是县卫生系统的局长,官气十足,说话总是习惯性地打着手势,点评着县里的各项政策,仿佛整个县城的发展都在他的指掌之间。
“老张,你那个项目我跟下面打过招呼了,走流程就行,问题不大。”
“小王,你儿子想进一中?回头我给招办的刘主任打个电话,多大点事儿!”
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个个都端着酒杯,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嘴里“李局”、“李局”地叫个不停。
陈进被班长张伟安排在了离李建强不远的位置。他没有参与到那场喧闹的吹捧中去,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有人过来敬酒,他就礼貌地举杯抿一口。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眼前这幅生动而荒诞的“同学现形记”。
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林晚秋。
她就坐在李建强的身边,像一件精致而沉默的摆设。她话不多,当丈夫高谈阔论时,她就得体地微笑;当别人向丈夫敬酒时,她就帮忙倒酒。她的笑容标准、优雅,却像戴了一张面具,看不到一丝一毫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穿的那件藕荷色连衣裙,陈进注意到了,领口有一个地方,被洗得有些发白了。他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条晃花了他眼的白色连衣裙。二十年的时间,似乎在她身上,更多的是磨损,而不是增色。
席间,两人的目光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汇。
第一次,是在陈进刚进门时。林晚秋抬头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又迅速地垂下了眼帘,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第二次,是有人起哄,让陈进这位“大老板”讲讲在外面的风光事迹。陈进只是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可讲的,就是打工而已”。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林晚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探寻。
第三次,则是李建强醉醺醺地过来敬酒的时候。
“陈进啊!我们班的大才子!”李建强端着酒杯,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半搂半抱地揽着林晚秋的肩膀,走到了陈进面前,“来,我跟你喝一杯!我得替晚秋谢谢你啊!”
陈进站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李建强哈哈大笑,声音在嘈杂的包厢里格外刺耳:“谢你当年没把我们晚秋拐跑啊!我可听说了,你小子当年还偷偷给她写诗呢,是吧?小年轻,有想法!可惜啊,想法不能当饭吃。你看,最后还不是得跟着我,才有好日子过嘛!”
这话一出,满桌的人都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
陈进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他看到,被李建强搂在怀里的林晚秋,脸在那一瞬间,白得像一张纸。她想挣脱丈夫的手臂,却没有成功,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李建强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这种效果,他更加得意地拍了拍林晚秋的背,然后对着她,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开玩笑的口吻说:“晚秋啊,你跟陈老板说说,当年没选他,后悔了没有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晚秋身上,等着看这场好戏。
林晚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抬起头,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进看着她那副屈辱而无助的样子,心底某个地方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端起酒杯,对李建强说:“李局长,你喝多了。这杯酒,我敬你。”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李建强愣了一下,随即也把酒喝干,打着哈哈说:“好!爽快!不愧是干大事的人!”他搂着林晚秋,像炫耀战利品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场闹剧,就这么被陈进强行终止了。
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散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喝得东倒西歪。
李建强显然是喝多了,被几个急于巴结他的生意人簇拥着,要去下一场,去县里最高档的KTV“再续前缘”。
“你先回去!别扫了大家的兴!”他临走前,转头对林晚秋粗鲁地命令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夫妻温情。
“嗯,知道了。你少喝点。”林晚秋低声应着,眼神里没有波澜,仿佛早已习惯。
陈进跟班长和其他几个还算清醒的同学告别。他今晚不打算住在酒店,跟父母说好了回家住。他独自一人,走向酒店门口的停车场。
夜风很凉,吹散了他身上的一些酒气。他掏出车钥匙,轻轻一按,不远处,那辆沉稳的德系SUV车灯闪烁了两下,在夜色中划出两道明亮的光弧。
就在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一个迟疑而又急切的声音。那个在他青春期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颤抖。
“陈进……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陈进回过头,心脏猛地一跳。
林晚秋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在酒店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
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羞耻、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眼圈发红,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陈进愣住了。他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眼下这一幕。
林晚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她的目光不敢直视他,飘忽地落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钻进了陈进的耳朵里:
“我……我今晚不回家。你能不能……带我走?去哪都行,酒店……也行。我有话,只能跟你说。”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雷,在陈进耳边轰然炸响。
二十年前,她坐进了别人的桑塔纳,对他不屑一顾。二十年后,她却在深夜的街头,叫住自己,说出如此带有强烈暗示和卑微请求的话语。
昔日的女神,骄傲的校花,风光的局长夫人……所有这些标签,在这一刻碎裂一地。剩下的,只有一个在夜风中微微发抖的、脆弱而绝望的女人。
陈进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到,一场积蓄了二十年的、无法预料的风暴,即将来临。
06陈进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看着林晚秋,那个曾经在他心中如圣像般不可侵犯的女人,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其危险和暧昧的境地。
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报复?这算不算是一种迟到了二十年的报复?当年你对我爱答不理,如今却主动送上门来。一种混合着屈辱和快感的复杂情绪,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身体。
怜悯?她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那双曾经清高孤傲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走投无路之后的惊惶。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很难拒绝这样一个女人的求助。
还是……好奇?他太想知道了。这二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开桑塔纳的李建强,那个在酒桌上不可一世的李局长,究竟给了她一种怎样的生活,才会把她逼到今晚这一步?
最终,所有的念头都被他压了下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对着林晚秋,微微偏了一下头。
林晚秋像是得到了赦免,快步走过来,几乎是钻进了车里。关上车门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样,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
陈进发动了汽车。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场,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车厢里,只有空调出风口“嘶嘶”的轻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去哪里?”陈进目视前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晚秋沉默了几秒钟,声音细若蚊蚋:“……去县里最好的酒店。”
陈进的手在方向盘上握紧了。县里最好的酒店,他知道,就是他白天刚刚路过的那家,新开的“皇冠假日”。这更像是一种明确的指向,一种不留后路的宣言。
他没有再问,只是调转车头,朝着那家酒店开去。
从酒店停车场到大堂,再到电梯,两人一路无言。陈进能感觉到,林晚-秋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前台登记的时候,他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一间商务大床房。前台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女人,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了然。陈进面不改色。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楼层的指示灯幽幽地亮着。狭小的空间里,他能闻到林晚秋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酒气和香水味的复杂气息。他甚至能听到她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
刷卡,开门。
房间很大,装修现代而奢华。陈进没有开大灯,只按亮了门口玄关和床头的一盏昏黄的壁灯。柔和的光线,让房间里的气氛不至于太过逼仄。
林晚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进来吧,坐。”陈进指了指窗边的沙发,自己则走到迷你吧台前,拿出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递给了她。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瓶水。
“谢谢。”她接过水,走到沙发边坐下,却并没有喝。
陈进没有催她,他给自己点了支烟,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县城零落的夜景。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平复情绪的空间。他知道,她需要自己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秋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陈进……对不起,我知道今晚这样……很荒唐。”
“为什么要这么做?”陈进转过身,看着她,“李建强……对你不好?”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林晚秋眼泪的阀门。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滑落下来,滴在她那件藕荷色的连衣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始讲述。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哽咽和停顿,但一个关于家庭悲剧的故事,逐渐在陈进面前展开。
她说,李建强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风光。他官是做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大,在家里就是个土皇帝。对她,除了命令就是要求,稍有不顺心,就是非打即骂。
她说,这些年她忍了,为了孩子,为了那个“局长夫人”的体面。她以为只要熬下去,日子总会有盼头。
然后,她话锋一转,说到了真正的“危机”。
“他……他这两年,染上赌博了。”林晚秋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一开始是跟朋友打麻将,后来就去市里、去外地的地下赌场……越输越多,越陷越深。”
陈进的心一沉,他想到了某种最狗血,也最常见的可能。
“他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了,还……还在外面借了高利贷。”林晚秋捂着脸,泣不成声,“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今天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再不还上那笔钱,他们……他们就要对他,还有我们的儿子下手……”
她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
“我把我的首饰,能卖的都卖了,还跟我爸妈、我弟弟那边凑了些,可是……还是差很大一笔钱。差五十万。”
五十万。对于如今的陈进,这笔钱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县城的公务员家庭,这绝对是一笔足以压垮一切的巨款。
“我走投无路了,陈进。”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那是一种人在溺水时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我知道同学聚会你会来,我知道你现在有本事了……我本来没脸跟你开口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儿子出事!”
她的声音凄厉而悲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求求你,陈进,看在……看在咱们老同学的份上,你借我这笔钱,好不好?我给你打欠条,我以后做牛做马,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说着,就要从沙发上滑下来,给他跪下。
陈进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她的手臂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放下了所有尊严、卑微到尘埃里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二十年前的怨恨,此刻似乎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不忍所取代。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他需要思考。这个故事太完整了,也太戏剧化了,像一部三流电视剧里的情节。可她的眼泪,她的恐惧,又显得那么真实。
他究竟该不该信她?
07房间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进的沉默,在林晚秋看来,无疑是一种拒绝的信号。她的眼中,最后那点希冀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她脸上的哀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惨然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陈进扶着她胳膊的手指。然后,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站直了身体。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深深地看着陈进。那眼神,复杂得让陈进无法读懂,有屈辱,有不甘,有悲凉,还有一丝……勾引。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陈进浑身血液都冲上头顶的动作。
她抬起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解开了自己藕荷色连衣裙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她的动作很慢,很刻意,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而屈辱的仪式。房间里很安静,陈进甚至能听到那小小的纽扣摩擦布料的“沙沙”声。
第一颗,露出了她精致的锁骨。
第二颗,露出了她白皙的脖颈和一片若隐若现的肌肤。
陈进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我没什么可以抵押给你的了,陈进。”
林晚秋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异常的平静。她没有再看他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胸前的扣子上。
“钱,房子,车子,都是李建强的。我什么都没有。”
她解开了第三颗扣子。
“如果你觉得,那些同学情分,那些过去的记忆,不值五十万……”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凉到极点的笑容,“那……我还有我自己。”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决然地解开了第四颗扣子。连衣裙的领口已经敞开了一大片,露出里面蕾丝花边的内衣。
“我知道,你当年……喜欢过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羞耻,“李建强在酒桌上说得对,我当年没选你。现在,我用我自己,来跟你‘换’。你不是一直想得到吗?今晚,我就是你的人。”
她抬起头,直视着陈进,眼中已是一片死灰。
“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五十万,就当是你……是你买我一夜的钱。”
轰!
陈进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纯洁如白莲的女神,那个存在于他青春记忆里最美好的符号,此刻,正赤裸裸地、明码标价地,站在他面前,准备出卖自己的身体。
屈辱、愤怒、荒唐、还有一丝被亵渎的悲哀……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想怒斥她的下贱,想质问她怎么可以堕落到这个地步。
可他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把一个女人逼到如此地步?
就在这极度暧昧、压抑,仿佛下一秒就要擦枪走火的时刻——
“铃铃铃——!”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房间里诡异的宁静。
声音是从床头柜上传来的。是林晚秋的手机。她进来后,就把手包随手放在了那里。
林晚秋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浑身一颤。她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慌乱地转身,想扑过去把电话挂断。
但陈进的动作比她更快。
或许是出于一种直觉,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这场“悲情戏”的怀疑,他一个箭步上前,抢先一步拿起了那支正在震动尖叫的手机。
屏幕上亮着三个字:“老公”。
“别接!”林晚秋失声尖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她的惊恐,反而印证了陈进的某种猜想。他没有理会她,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按下了接听键,同时,也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醉醺醺的、极不耐烦的男人声音,立刻从听筒里吼了出来,响彻了整个房间。
是李建强。
“怎么样了?!联系上陈进了吗?人带到地方没有?!”
林晚秋的身体僵住了,整个人像被冰封的雕塑。
“我告诉你林晚秋,别他妈给老子耍花样!哭得像一点,姿态放低一点!他当年不是对你痴心一片吗?男人嘛,就吃这一套!”
李建强的声音因为醉酒而含混不清,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陈进的心上。
“钱要到手没有?你跟他说了没有,就说老子在外面赌钱欠了高利贷,不还钱就要剁儿子的手!这事儿必须往大了说,往惨了说,不然他怎么肯掏钱!”
陈进缓缓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晚秋。
林晚秋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她不住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
电话那头的李建强,还在得意洋洋地传授着他的“计谋”。
“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你他妈的别心软!要是他不痛快,你就按我们说好的第二套方案来!当年他得不到的,现在让他得到,他一个大老板,花五十万睡一下当年的梦中情人,他赚大了!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装也得给老子装出点风情来!”
“我告诉你,这笔钱对我至关重要!老子在市里投的那个房地产项目就差这点资金周转了!能不能翻身,把之前亏的都赚回来,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你要是搞不定他,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电话,到这里,被李建强自己挂断了。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真相,以一种最丑陋、最赤裸、最不堪的方式,被血淋淋地揭开。
根本没有什么赌博,没有什么高利贷,没有什么对儿子的威胁。
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夫妻合谋的骗局。一个局,一场戏。李建强是导演,而林晚秋,是他派出来执行任务的、最得力的女主角。
所谓的献身,所谓的以身相许,不过是他们计划中,万不得已时的第二套方案。一个用妻子身体作为筹码,去换取丈夫事业翻身机会的、肮脏无比的交易。
陈进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林晚秋,她那件解开了四颗扣子的连衣裙,此刻看来,是那么的滑稽,那么的讽刺。
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对少年时代美好幻影的留恋,那最后一缕,对眼前这个可怜女人的同情,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化为了灰烬。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恶心和冰冷的悲哀。
08林晚秋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如死灰。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谎言,都被那通电话撕得粉碎,连一片遮羞布都没有剩下。她甚至不敢抬头看陈进一眼,只是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身体筛糠般地颤抖着,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的呜咽。
羞耻,绝望,还有被当场揭穿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在聚光灯下,供人观赏自己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陈进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有愤怒地咆哮,没有轻蔑地嘲讽,甚至没有说一句指责的话。他的脸上,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一种哀大莫过于心死之后的、彻底的冷漠。
那个在他青春里闪耀了许多年的女神形象,在刚才那通电话之后,已经彻底崩塌,碎成了粉末。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林晚秋,只是一个他生命中偶遇的、可悲又可恨的陌生人。
他等了二十年,不是为了等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曾幻想过无数次重逢,或平淡,或激昂,或遗憾,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的不堪。
他缓缓地蹲下身。
林晚秋以为他要打她,或是羞辱她,吓得浑身一缩。
但陈进只是伸出手,捏住她连衣裙的领口,然后,一颗一颗地,帮她把刚才解开的扣子重新扣好。他的动作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欲,也没有丝毫的温柔,就像一个殡仪馆的入殓师,在整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的遗容。
当最后一颗扣子被扣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所有的肌肤时,陈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起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任何温度。
林晚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
陈进没有再理会她,他走到房间的写字台前,从自己随身的钱包里,抽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面上。
然后,他用酒店的便签纸,写下了一串六位数的数字。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林晚秋,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张卡里,有五万块钱。”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不解地看着他。
“密码,是你儿子的生日。”陈进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剖析着她最后的尊严,“我不知道你儿子生日是哪天,但我想,一个连自己儿子都可以拿来当谎言筹码的母亲,应该会把他的生日设置成密码,时刻提醒自己,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儿子。”
林晚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这句话,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疼痛。
陈进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用那种平静到残忍的语调说:
“这笔钱,不是给李建强的,他一分钱也别想拿到。这笔钱,也不是买你的,因为你,根本不值这个价。”
“这五万块钱,是我给你买的一张车票。一张离开这个县城,离开李建强,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的火车票。你还年轻,不到四十岁,做点什么,都饿不死。”
他拿起那张写着密码的便签纸,走到她面前,松开手,任由那张轻飘飘的纸片,落在她的身上。
“是拿着这笔钱,去开始一种新的、像人一样活着的生活;还是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继续当他的工具,当他的筹码,继续过这种没有尊严、出卖灵魂的日子,你自己选。”
说完,陈进没有再看她哪怕一眼,转身,大步走向房门。
“陈进!”林晚秋终于反应过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她想爬起来去拉住他,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
陈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
那一声轻响,仿佛一个时代的落幕。彻底隔绝了房间里那个女人的哭声,也彻底隔绝了他整个混乱而不堪的青春。
走廊的灯光惨白,陈进走到电梯前,按下了下行键。电梯门打开,映出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父母家的。当他把车停在楼下,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他没有惊动熟睡的父母,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那个清晨,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了在机械厂里沾满油污的自己,想起了在广播站门口窘迫的自己,想起了南下火车上迷茫的自己,也想起了在工地上搬砖累到虚脱的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
他要感谢林晚秋,感谢当年的那场“没看上”,感谢那辆耀武扬威的桑塔纳。是那份拒绝,那份屈辱,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把他从那个安逸又停滞的故乡硬生生地剜了出来,逼着他走向了一个更广阔、也更艰难的世界。
如果没有那次刺痛,他或许会和厂里那些工友一样,娶妻生子,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老去,为了几百块的工资斤斤计较,在酒桌上吹着无关痛痒的牛。
那辆桑塔纳,碾碎了他的青春幻梦,却也意外地,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崎岖而向上的路。
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重逢,以一种最狗血、最不堪的方式,终结了他对过去最后的一丝执念。
他释然了。那个盘踞在他青春期所有梦境里的、关于县城广播站女神的传说,连同那个自卑、敏感、爱写诗的少年,都永远地、彻底地,死在了2015年的这个清晨。
第二天一早,他没有再和任何同学联系,甚至没有吃父母做的早饭,就借口公司有急事,开车离开了县城。
在驶上高速公路的那一刻,晨光万丈,洒满了整个车厢。他打开了车载音响,里面正放着一首怀旧的九十年代老歌,歌声缠绵悱恻。
他听了两句,便伸出手,直接关掉了音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
几个月后,陈进在上海的一个建筑行业高峰论坛上做主旨演讲。他站在台上,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面对着台下数百位业界精英,自信而从容地阐述着自己关于未来城市空间的设计理念。他的演讲,赢得了阵阵掌声。
演讲结束后,他回到后台。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谢谢你。”
短信的下面,还附带了一张银行App的转账截图,金额是五万元整,收款方是陈进的账户。
陈进看着那条短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回复,也没有保存那个号码。他只是长按住那条信息,然后选择了“删除”。
做完这一切,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整理了一下领带,推开门,走向窗外那个属于他的、更加明亮、也更加广阔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桑塔纳,再也没有广播站。只有画不完的图纸,正在生长的钢筋,和一座座由他亲手筑起的、拔地而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