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山贬途,知己间的相交相争
发布时间:2025-10-29 16:48 浏览量:5
《韩愈传》作者:谷曙光
上一节,我们讲到韩愈到节度使幕府中任职,之后又在国子监作四门博士,写就《师说》雄文,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于是,很快他就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朝廷重用,但短短一个多月后就遭到贬谪,在岭南艰难度日。
那么,这期间究竟发生了哪些事呢?下面,让我们一起来听。
被贬阳山,著就《五原》
公元803年,韩愈被“提拔”为监察御史一职。从七品的四门博士到八品的监察御史,职级上降了一级,为什么还说是“提拔”呢?因为这个职务有“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的实权,是皇帝的“耳目”,很有发展前途。
这是让韩愈满意的第一份工作。此时的他一腔热血、摩拳擦掌,定要“动摇山岳,震慑州县”。有意思的是,此时刘禹锡、柳宗元也在御史台工作。三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大才子,又在同一个衙门为官,可以一起切磋学问、议论朝政。
那么,在御史台,三位大才子是怎么进行交流的呢?韩愈亡故后刘禹锡为其撰写的祭文,便描绘出一副鲜活画面:“昔遇夫子,聪明勇奋。常操利刃,开我混沌。子长在笔,予长在论。持矛举盾,卒不能困。时惟子厚,窜言其间。赞词愉愉,固非颜颜。”
意思是说,记得当年结交时,韩愈聪明、勇敢、勤奋。他的话语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劈开我脑中的混沌。我们俩唇枪舌剑,相互交锋;而柳宗元则在中间进行圆场、做调和。三人坦荡愉快地论学辩道,那场面栩栩如生,宛在目前。
然而,三人虽在学问上可以互相探讨、如切如磋,但在政治上却分属于不同的“阵营”。刘禹锡和柳宗元属于王叔文、王伾这一派,而韩愈则和武元衡等人更亲厚。三人后来发生的很多纠葛故事,其源头就在于这段御史台共事时期。
这一年长安的气候很不寻常,从正月到七月未曾降雨,旱灾极为严重,百姓困饿而死的不计其数;但京畿的官员仍如往年般征收税役,让百姓们苦不堪言。韩愈如鲠在喉,他和好友张署愤然上书,恳请皇帝特敕京兆府停征、缓征当年的赋税。
韩愈的这封奏疏送上去后,群臣表示赞同,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没想到十天之后,朝廷竟然下了一封诏书,把他贬到连州阳山去做县令。这种反常现象让韩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但圣命难违,他只能尽快上路。
这里的连州阳山,指的是今天的广东清远。在唐朝,官员贬谪常以是否“度岭”作为惩罚轻重的标准。“岭”指的是五岭,在江西、湖南与广东、广西的交界处,也就是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水岭。韩愈被贬岭南,可见惩罚之严重。
在那个时期,阳山还属于荒蛮之地。这里山势险峻、猛兽出没;河流水势湍急、人迹罕至,因此很少有外来人员出入。韩愈和当地土著语言不通,只能靠写字和比划来交流。并且他虽然名为县令,但手下没有县丞、县尉,是典型的光杆司令。
阳山环境艰苦,却有一个特别的好处,那就是安静。远离了政治中心的是非之后,韩愈也逐渐从焦虑、痛苦中走出。他在山水之间安心养性、读书思考,寻找自己的初心,沉思人生的去处。他尝试构建宏大的儒学道统,显示出恢宏的学术气魄。
后世学者认为,韩愈一生最重要、最著名的五篇理论文章“五原”,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的。这五篇文章分别是《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这是韩愈对天道、人生、自然、生死等哲学命题的系统性思考,充满了大智慧。
其中《原道》是宣扬儒家道统的一篇纲领性文献;《原性》是推究人性的本原;《原毁》是探究人为什么会相互毁谤、彼此伤害;《原人》则是推究人的本原、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原鬼》则是推究鬼神的本原,以及“生死”这一大课题。
在《原道》中,韩愈构建了一个传承有序的儒家道统谱系:从尧舜禹到成汤,再到文武周公,再到孔孟后,自此失传。而他要做的就是赓续前贤,复兴儒道。后世苏东坡评价他“道济天下之溺”,就是因为他能力振儒学,扶树教道。
在阳山期间,韩愈继续“好为人师”。有史以来第一次,阳山这样的穷山僻壤中竟然来了个大学者。周边地区的文人墨客、青年学子奔走相告,乘着小舟前来求教。一时间阳山学风大盛,在韩愈感召下,很多寒门学子靠读书改变了命运。
韩愈在阳山只待了一年零两个月,但当地人民却永远记住了他。《新唐书·韩愈传》说:“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意思是说,他在阳山施教惠政,所以当地百姓养了小孩,经常用他的姓来命名。这可以说是对“父母官”的最高褒奖。
韩愈被贬阳山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前面我们讲过,韩愈好友张署跟他一起上书朝廷,之后被贬到今天湖南的郴州。他们俩作为贬官,不能随意跨出州界、相互拜访,因此在被贬当年冬天,两人相约打个“擦边球”,在边界聚一聚。
两人好不容易见上面,因此有说不完的话。但半夜时分仆人惊慌地冲进来禀告,说有华南虎闯入,把韩愈骑的驴给叼走了。这让韩愈很是沮丧,张署却安慰他说老虎俗称“寅”,说不定这是个吉兆,预示着新一年寅月,也就是正月会有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老虎的出现,带来了转机。第二年正月,老皇帝唐德宗驾崩,顺宗即位,二月份按惯例大赦天下。而赦令传到阳山,已在三月中下旬。韩愈虽然接到了赦书,但不知道自己将被如何处置。他能做的,只有苦苦的等待。
与柳、刘的相爱相杀
等到这一年的四月,顺宗册立李纯为太子,再次下诏大赦天下。可韩愈还是没能等来处置的文书。因为当时已经接到赦书,韩愈就来到郴州,和好友张署一起翘首待命。他们很激动,因为对被贬的官员来说,大赦通常意味着可以回京任职。
等到了八月份,顺宗宣布把皇位禅让给太子。唐宪宗即位,再次下诏大赦。这次两人终于等到了处置结果,韩愈转为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则是江陵府功曹参军。江陵就是湖北的荆州,虽然和长安距离更近,但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那么,为什么遇到三次大赦,韩愈还是无法回京任职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回到事件的起点,那就是最初他和张署,为什么因为一道奏章被贬谪远方?
后世的《资治通鉴》认为,韩愈被贬的“祸根”就是那份《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因为文章的矛头直指当时的京兆尹李实,导致后者恼羞成怒,对韩愈进行打击迫害。李实是李唐的皇亲国戚,在唐德宗晚年颇得恩宠,权倾一时。
但问题在于,韩愈在奏疏里并没有点名道姓地点李实的名字,而且文章的主旨是希望皇帝减免京兆府的赋税。换个角度去想,在大灾之年减免税负,会让作为京兆尹的李实,大大减小征税的“工作压力”,这岂不是在策略性地给李实帮忙吗?
还有,等到唐德宗驾崩、唐顺宗即位后,李实失势,被贬出京而且很快离世。如果韩愈和张署是因为得罪了李实而被贬谪的话,那么在第一次大赦时他们就能得到优待。但现实是没有,这也反证了当年两人被贬,应该不是李实在捣鬼。
如果不是李实,那韩愈他们又是得罪了谁呢?耐人寻味的是,韩愈倒霉被贬之日,恰好是好友刘禹锡、柳宗元得意之时。两人仍在御史台任职,意气风发,前途一片光明。而他们依附的王叔文、王伾,很快就成了顺宗朝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让韩愈不得不猜测,自己的被贬很可能跟两位好友有关。还有,转任荆州后,韩愈曾写过一首名诗《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隐晦地提到了这种猜测。这里的张功曹,就是张署。诗里有这样一句“州家申名使家抑”,就是说当时郴州刺史已经把赦免两人的建议报上去了,却被级别更高的湖南观察使压制了下来。
当然了,这里的“使家”并不一定指观察使本人。观察使或许没有直接压制韩愈,但官署中的幕僚们对如何处置意见不一,到后来“压制”派站了上风。无巧不成书的是,当时的湖南观察使杨凭,正是是好友柳宗元的岳父。
那么,杨凭为什么不施加援手呢?这就牵涉到了当时的政党之争。前面我们讲过,刘禹锡、柳宗元是王伾、王叔文的同党。“二王”是唐顺宗的心腹,其中王叔文最为得宠。王叔文很赏识刘禹锡,认为他有“宰相之器”,后来又拉拢到了柳宗元。
“二王”在德宗后期就到处罗致人才,刘、柳二人未必不想拉韩愈“入伙”,但韩愈有自己的判断。“二王”出身卑微,王伾靠书法、王叔文靠下围棋获得太子宠信。而且两人仗着太子的支持,任人为私,打压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比如韩愈的好友武元衡,就因为不肯阿附,被从御史中丞位置上罢了下去。
韩愈孤傲耿介,对“二王”的出身和作为,显然不屑一顾。而且他自幼熟读历史,加上当年大哥因为党争贬官岭南,因此对结党营私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他不仅没有加入,恐怕还以朋友身份私下劝诫过刘、柳二人,跟“二王”适当保持距离。
但刘、柳作为“二王”的耳目,他们很可能会无意间将韩愈的一些言辞说出去。而韩愈的孤勇忠鲠早已经引发“二王”的忌惮,再加上一些只言片语,两人干脆以那份奏疏为由头,把他远谪岭南,以除后患。
刚开始韩愈不能理解其中的关窍,甚至怀疑是李实在打击报复,直到李实被贬后才明白其中的玄机。不过“二王”集团也没有显赫多久,几个月后唐宪宗即位,“二王”集团倒台,刘禹锡、柳宗元被贬到了今天的湖南常德、永州作小官。
尽管政治上起起落落风雨不断,但三人的友谊小船始终没有倾覆。三人生前书信不断,柳宗元去世后韩愈给他写墓志铭。他还在吊唁书信中写道,柳宗元才学出众,文章雄深雅健,有司马迁之遗风。只可惜天妒英才!
“二王”集团倒台近一年后,韩愈才终于迎来转机。他回到长安,逐步接近权力中心。他开始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那就是削弱藩镇势力,强化中央权威。
那么,他具体是怎么做的呢?下节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