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年,红卫兵来抄家前,奶奶把一个首饰盒埋在了院里的石榴树下
发布时间:2025-10-29 11:28 浏览量:4
奶奶又在院子里发呆了。
她搬了把小竹椅,就坐在那棵老石榴树下,浑浊的眼睛望着树根,一看就是一下午。
风吹过她雪白的头发,像吹动一蓬衰败的蒲公英。
我喊她:“奶奶,进屋吧,起风了。”
她不理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我走近了,才听清几个词:“盒子……埋……不能让他们拿走……”
又是这几句。
从半年前开始,奶奶的认知障碍越来越严重,时间、人物、地点,在她脑子里成了一锅煮烂的粥。
但唯独这个“盒子”,像粥里没煮化的一颗硬豆,时时硌着她。
我妈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沫沫,别理她,你奶奶又犯糊涂了。”
我扶着奶奶的手臂,那皮肤薄得像一层纸,触手全是嶙峋的骨头。
“奶奶,什么盒子啊?我帮您找。”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睛里闪过一丝短暂的清明。
“石榴树……底下……我的嫁妆……”
说完,那点光又熄了下去,她重新变得茫然,任由我把她扶进屋里。
晚饭时,我提了一句:“奶奶总说石榴树下有盒子,要不……我们挖开看看?”
我爸第一个反对,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当”一声。
“胡闹!那树多大年纪了?根都盘结成那样了,挖坏了怎么办?你奶奶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我妈也说:“就是,你奶奶还说床底下有金条呢,你把床拆了?”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他们说得有道理。奶奶现在的情况,时常会冒出些天马行空的念头。
她说窗外飞过一只凤凰,说电视里的人在跟她说话,说故去多年的太爷爷昨天还来看过她。
那个关于石榴树和盒子的故事,大概率也只是她错乱记忆里的又一个碎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不一样。
她提起“盒子”时的眼神,那种急切和珍视,和我小时候央求她讲故事时,她从箱底拿出珍藏的糖果分给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晚,我失眠了。
奶奶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能隐约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类似梦呓的咕哝声。
我悄悄走过去,门虚掩着。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她满头的白发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嘴唇翕动着,还在念叨。
“……文谦……别怕……我收着……”
文谦?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陌生的涟...
我爷爷叫林振国,一个朴实得像地里庄稼一样的名字。
文谦是谁?
第二天,我趁着爸妈都去上班,一个人回了趟老宅。
奶奶正在午睡。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那棵石榴树。
它真的太老了,树干虬结,疤痕累累,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听我爸说,这树比他的年纪都大。
每年秋天,上面缀满咧着嘴笑的红石榴,一颗颗晶莹剔셔,甜中带酸。
我小时候最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这里,等奶奶摘最新鲜的给我吃。
奶奶总说:“我们家沫沫,就像这石榴籽,多福气。”
我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地面是结实的泥土,踩上去硬邦邦的。
真的要挖吗?
我犹豫了。
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是一场徒劳,还会惹得爸妈不高兴。
可情感上,有个声音在催促我。
我想知道,那个叫“文谦”的男人是谁。
我想知道,那个让奶奶在记忆混沌后依然念念不忘的“盒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在储藏室里翻出了一把小花铲。
算了,就当是给石榴树松松土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选了离树干稍远一点的地方,那里看起来土质松一些。
一铲下去,只带起一层浮土。
再往下,就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坚硬的泥块。
我干得很吃力,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这比我想象的要难太多了。
我有点想放弃了。
也许爸妈说得对,我就是疯了,陪着一个糊涂老人做一场荒诞的梦。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手上的泥,和被树根磨出的红痕,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根。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来了精神。
我用手扒开那块土,一个深褐色的、带着锈迹的边角露了出来。
是一个铁盒子!
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顾不上用铲子了,直接用双手去刨。
泥土、碎石、断根……混杂着泥土腥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终于,整个盒子被我从坑里抱了出来。
它不大,也就一个鞋盒大小,长方形的,通体是深褐色的铁皮,上面刻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但大部分都被厚厚的铁锈覆盖了。
锁已经锈死了,我试着掰了掰,纹丝不动。
我把它抱进屋,像抱着一个沉睡了几十年的梦。
找来锤子和螺丝刀,对着锁扣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敲打。
“哐当”一声,锁扣应声而断。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掀开了盒盖。
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旧纸张的、干燥又微带霉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房契地契。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的,是一叠厚厚的信,用一根褪了色的蓝色丝带仔细地捆着。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收信人,是“沈书韵”。
这是奶奶的闺名。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
纸张是极有质感的竖纹信纸,墨迹是清俊飘逸的钢笔字。
“书韵吾爱:
见字如面。
自那日一别,已三日矣。然心中思念,竟如三秋。闭目是你,睁眼亦是你。窗外玉兰开了,白得像你那日穿的连衣裙。我想,这花大约也是因思念谁,才开得这般不管不顾吧……”
落款是:文谦。
日期是:1965年4月12日。
我的手微微颤抖。
文谦,原来,他真的存在。
而且,他和奶奶,曾是恋人。
可我爷爷呢?我爷爷林振国呢?
我记得我爸说过,爷爷奶奶是66年初经人介绍认识,年底就结婚了。
那么,65年还在和奶奶通信的文谦,去了哪里?
我的脑子很乱。
我把盒子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除了那一叠信,还有几样小东西。
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嘴角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他身后,是大学校园的拱门。
他就是苏文谦吧。
长得真好看,像民国画报里走出来的男学生。
还有一支派克钢笔,笔帽已经有些氧化,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一块绣着“平安”二字的锦囊,里面包着几颗干瘪的菩提子。
以及……一片用蜡纸小心包好的,早已干枯的石榴花瓣。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被时光掩埋的爱情故事。
而故事的女主角,是我的奶奶,沈书韵。
男主角,却不是我的爷爷。
我突然理解了奶奶为什么总坐在石榴树下。
她不是在发呆,她是在守护。
守护着她深埋在岁月尘埃里的青春,和那个叫苏文谦的男人。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那些信,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他们相识于大学的图书馆。
奶奶是外文系的高材生,苏文谦是中文系的才子。
一个午后,奶奶在找一本雪莱的诗集,怎么也够不着最高层的那本。
苏文谦从她身后走过,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长长的手臂,轻松地取了下来,递给她。
“是这本吗?”他问,声音像初春的溪水。
奶奶在那一瞬间,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们的爱情,开始得像所有文艺故事一样,充满了诗意和浪漫。
他们会约在未名湖畔散步,讨论叶芝和拜伦。
苏文谦会为奶奶写诗,用那支派克钢笔,抄在最好看的信纸上。
“你的眼睛,是揉碎了星光的湖,我一不小心,就跌了进去,从此再不想上岸。”
他也会在奶奶生日的时候,跑遍整个北京城,只为买一块她爱吃的、带着酒心巧克力的黑森林蛋糕。
奶奶则会把自己亲手织的围巾送给他,看他围上时,脸颊微微泛红的样子。
信里,全是这些温柔的、琐碎的日常。
“书韵,今日系里组织去看电影《早春二月》,看到孙道临扮演的萧涧秋,总会想起你。你就像那个年代里,一抹不染尘埃的亮色。”
“书韵,我把你的照片放在胸口的口袋里,每次心跳,都像在为你敲打鼓点。”
“书韵,下周石榴花就要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他们说,对着石榴花许愿,最是灵验。”
我读着这些滚烫的文字,仿佛能看到六十多年前,那个叫沈书韵的少女,在灯下展信时,脸上幸福又羞涩的红晕。
那时的奶奶,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明媚动人。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大家闺秀。她从小饱读诗书,会弹钢琴,会说两句英文。
在那个年代,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而苏文谦,同样出身不凡,是南方一个丝绸商人的儿子,温润如玉,才华横溢。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信里,他们已经开始规划未来。
苏文谦说,等毕业了,他想留校当老师,继续做学问。
奶奶说,她想去当一名翻译,把更多美好的外国文学作品介绍到国内来。
他们甚至连以后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思齐”,取“见贤思齐”之意。
如果是女孩,就叫“念安”,愿她一生平安喜乐。
我看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我父亲,我大伯,我姑姑,他们的名字里,没有一个“齐”字。
而我,叫林沫,也不是“念安”。
他们的未来里,没有彼此。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66年5月。
那封信,写得极短,也极仓促。
字迹不再是往日的潇洒飘逸,而是带着一种惊惶的凌乱。
“韵,风声不对,家里出事了。父亲来电报,让我立刻南归。勿念,我处理完家事就回来看你。等我。”
只有一个“等我”。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没有信了。
我知道,1966年,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无数家庭在这场风暴中被撕碎,无数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苏文谦家是“丝绸商人”,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成分。
他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奶奶等到了吗?
她一定等了。
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等待是唯一的选择。
她一天天,一月月,望穿秋水。
等来的,不是心上人的归期,而是一场抄家之祸。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冲进奶奶的房间,拉开那个一直锁着的老式木柜。
里面全是奶奶的旧东西。
我翻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被布包着的小相册。
相册里,大多是我爸他们小时候的照片。
我一页页翻到最后,看到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清晰。
那是爷爷奶奶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奶奶,穿着一件红色的中式棉袄,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
她很美,但那种美,是沉静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木然的。
她没有笑,眼睛望着镜头,却像在望着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身边的爷爷,林振国,一个高大、憨厚的男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咧着嘴,笑得一脸幸福。
他们俩站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地不协调。
一个像是跌落凡间的仙子,收敛了所有的光芒。
一个像是刚从土地里刨出来的庄稼,带着泥土的质朴和芬芳。
我一直以为,奶奶不爱笑,是因为她性格内向。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不是的。
她的笑容,她的灵动,她所有的神采飞扬,都随着那个叫苏文谦的青年,永远地留在了1966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红卫兵冲进了沈家。
身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太爷爷被批斗,家里所有“封资修”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那些珍贵的书籍,那些漂亮的外文唱片,还有那架会唱歌的钢琴。
在熊熊大火面前,在震天的口号声中,那个叫沈书韵的少女,一夜长大。
我无法想象,当她亲手把这个装满了她所有青春和爱恋的盒子,埋进石榴树下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那不仅仅是一个盒子。
那是她的心脏。
她把它埋起来,也把那个会笑会闹、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沈书韵,一起埋葬了。
从那以后,活下来的,只是“林振国的妻子”,“林家栋的母亲”,一个沉默、坚韧、为了家庭操劳一生的普通女人。
她嫁给了爷爷。
爷爷是工人成分,根正苗红。在那个年代,是最好的保护伞。
这桩婚事,对沈家来说,是一场救赎。
对爷爷来说,是天大的福气。
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能娶到这样一个“仙女”般的妻子。
他一定很爱很爱奶奶吧。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总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奶奶。
家里的活,他抢着干,从不让奶奶沾一点重活。
他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动听的情话,但他会用自己最朴实的方式,对奶奶好。
他会记得奶奶爱吃鱼,每次都把鱼肚子上最嫩的肉夹给她。
他会在冬天,提前把奶奶的被窝用热水袋焐热。
他会在奶奶生病时,整夜不睡地守在床边。
而奶奶呢?
她对爷爷,是相敬如宾。
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尽到了一个妻子的所有责任。
但那不是爱。
至少,不是她给苏文谦的那种爱。
我靠在墙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心疼我的奶奶。
心疼她被时代洪流裹挟,身不由己的一生。
也心疼我的爷爷。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
他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又或许,他选择了不知道。
晚上,爸妈回来了。
我把盒子和信摆在他们面前。
我爸看着那张苏文谦的照片,久久没有说话,眼圈却慢慢红了。
我妈拿起一封信,只读了开头两句,就再也读不下去,捂着嘴哭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妈她不爱笑,是因为爸走得早……”我妈哽咽着说。
爷爷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她这一辈子,太苦了。”我爸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
没有争吵,没有说教。
只有对一个女人沉默一生的,迟来的理解和心疼。
“那……这个苏文谦,后来怎么样了?”我轻声问。
我爸摇了摇头:“不知道。那个年代,家道中落,断了联系,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一阵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是啊,在历史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命运,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被吹散了,就是一辈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做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苏文谦。
或者说,找到他的下落。
这不仅仅是为了奶奶,也是为了给那段被尘封的爱情,一个交代。
我开始利用我的专业——我是一名文物修复师。
我工作的博物馆,有很多历史档案。
我向领导申请,查阅六十年代的资料。
我以“家族史研究”为由,开始在浩如烟海的档案里,寻找“苏文谦”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和艰难的过程。
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我需要一个个去比对信息:年龄、籍贯、学校……
我爸也动用了他的人脉,帮我四处打听。
那段时间,我像个侦探,每天奔波于图书馆、档案馆、甚至派出所的户籍科。
线索,却一次次地中断。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爸的一个老战友,曾在苏州地方志办公室工作过。
他告诉我,六十年代末,苏州确实有一家姓苏的丝绸商人,因为“投机倒把罪”被批斗得很惨,后来全家被下放到了苏北的一个农场。
他又辗转帮我联系到了那个农场所在地的派出所。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老民警。
他说,他们那里,确实有过一家姓苏的上海知青,男主人叫苏宏才,但他儿子,不叫苏文谦。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儿子叫什么?”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叫苏念安。”
念安。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是他!就是他!
他用了他和奶奶一起取的名字。
“那……那他们人呢?”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老民警叹了口气。
“那家人啊,命苦。苏宏才和他爱人,在农场没待几年,就因为水土不服,先后病逝了。”
“那……那苏念安呢?”
“念安那孩子,倒是争气,77年恢复高考,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后来就留在南京工作了。听说是在一个研究所里。”
我拿到了苏念安的联系方式。
拨通电话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哪位?”
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带着一点江南口音的普通话。
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喂?请问你找谁?”对方又问了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请问……是苏念安先生吗?”
“我是,您是?”
“我……我姓林。我奶奶叫沈书韵。”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父亲,叫苏文谦。”他说。
我们约在南京的一家茶馆见面。
苏念安看起来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和他父亲的照片有几分神似。
他看起来比我更紧张。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把那个铁盒子,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从奶奶院子的石榴树下挖出来的。”
苏念安看着那个盒子,眼神复杂。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斑驳的锈迹,像在抚摸一段久远的历史。
他没有打开盒子,只是看着我,轻声问:“你奶奶……她,还好吗?”
我把奶奶的近况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着,眼圈慢慢红了。
“我父亲,他等了她一辈子。”苏念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说,苏文谦当年回到苏州,家里已经乱成一团。
他的父亲被隔离审查,母亲一病不起。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必须留下来,扛起这个家。
他给奶奶写过很多信,但都石沉大海。
那个年代,跨省的信件,尤其是从一个“黑五类”家庭寄出的信,大概率都消失在了某个审查环节。
后来,风暴愈演愈烈,他们全家被下放。
在那个偏远闭塞的农场,他彻底和外界断了联系。
“我父亲以为,沈奶奶可能也遭遇了不测,或者……已经嫁人了。”
再后来,为了保护他,也为了让他能有个“清白”的未来,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娶了农场一个干部的女儿。
“我母亲,是个善良朴实的女人,对我父亲很好。但我知道,父亲心里,一直有个角落,是留给沈奶奶的。”
苏文谦从没有放弃过打听沈书韵的消息。
平反后,他第一时间回到北京,去过沈家原来的住址,去过他们读过的大学。
但早已物是人非。
沈家搬走了,无人知其去向。
“父亲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他给了我一张照片。”
苏念安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被摩挲得边角发白的小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孩。
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开满白花的玉兰树下。
是年轻时的奶奶。
“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能遇到照片上的这个叫沈书韵的阿姨,替他对她说三个字。”
苏念安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忘’。”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一个“等我”,一个“没忘”。
隔了将近一个甲子,隔了生离死别,隔了两个再无交集的家庭。
这段被埋葬的爱情,终于在今天,等到了它的回响。
苏念安说,他的父亲苏文谦,一生坎坷,但始终保持着一个文人的风骨和善良。
他在农场时,当过小学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平反后,他拒绝了回到城市的安排,留在了当地的县中学,一直教到退休。
他桃李满天下,深受学生爱戴。
他去世的时候,很安详。
“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木箱子。里面全是他写的诗稿。大部分,都是写给一个叫‘韵’的姑娘。”
苏念安说,“我父亲这辈子,爱过两个人。一个是给了他生命的母亲,一个是给了他爱情的沈奶奶。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觉得亏欠了沈奶奶一个结局。”
我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那个时代的错。”
在宏大的历史面前,个人的爱恨情仇,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惊心动魄。
我们聊了很久。
从他们的父辈,聊到我们自己。
临别时,苏念安把那个铁盒子,又推回给我。
“这个,还是由你来保管吧。它属于沈奶奶。”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她。”
我带苏念安回了家。
那天,奶奶的精神难得的好。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
我妈给她披上了一件新坎肩。
苏念安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久久没有走上前。
他的眼眶,是红的。
我走过去,蹲在奶奶身边,指着苏念安,柔声说:“奶奶,你看,有客人来看你了。”
奶奶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困惑,又带着一丝天真的表情。
“你……是谁呀?”她问。
苏念安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阿姨,我……我是您儿子的一个老同学。路过这里,来看看您。”
奶奶“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她又把目光,投向了那棵石榴树的树根。
嘴里又开始念叨:“盒子……我的盒子……”
我握住她的手,把那个铁盒子,放在她的腿上。
“奶奶,盒子找到了。我帮您找到了。”
奶奶低下头,看着那个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盒。
她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上面的缠枝莲花纹。
像是在抚摸一张久违的脸。
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
那是一种……类似于孩子得到了心爱玩具的满足和安详。
她抱着那个盒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下,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苏念安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一刻,他替他的父亲,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结局。
奶奶没有认出苏念安。
在她混沌的世界里,苏文谦或许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衫,会为她写诗的少年。
而她,也还是那个等着心上人归来的,叫沈书韵的姑娘。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记忆,不必唤醒。
有些故事,不必说破。
它们就像这埋在树下的盒子,虽然不见天日,却在一个人的心里,安放了一辈子。
后来,苏念安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他会时常从南京过来看望奶奶。
他从不提自己的身份,只说是“林叔叔的老同学”。
他会陪奶奶坐着说说话,尽管大部分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说,奶奶在听,或者在发呆。
他会给奶奶带南京最好吃的桂花糕,会念报纸给她听。
我爸妈和他,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两个家庭,因为上一辈那段未了的情缘,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去年秋天,奶奶走了。
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
她的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铁盒子。
我们按照她的遗愿,把她和爷爷合葬在了一起。
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我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样东西。
是那片被蜡纸包着的,干枯的石榴花瓣。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我把它,连同那支派克钢笔,一起放进了奶奶的骨灰盒里。
我想,这样,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爷爷,还有那个叫苏文谦的青年,或许都能得到释怀。
爷爷给了她一生的安稳和庇护。
苏文谦给了她一场烟花般绚烂的爱情。
她的一生,有过等待,有过遗憾,但也有过深沉的爱与被爱。
算不上圆满,却也完整。
今年春天,我把那个铁盒子,和那些信,捐赠给了我工作的博物馆。
我为它们写下了详细的说明卡。
“展品名称:六十年代的情书与信物。
捐赠人:林沫。
这是一个普通人在大时代下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沈书韵女士与苏文谦先生,因时代洪流而分离,一生未再相见。但这满盒的书信与信物,连同女主人院中那棵见证了这一切的石RIU树,共同证明了,有些情感,可以超越时间,抵御遗忘。”
我把说明卡的草稿,发给了苏念安。
他很快回复了我。
“写得很好。只是有一处,我想修改一下。”
“哪里?”我问。
“把‘普通人’,改成‘相爱的人’吧。”
“因为,”他写道,“在爱里,没有人是普通的。”
我看着那句话,久久不能平静。
是的,在爱里,没有人是普通的。
每一个用尽全力去爱过、去等待过、去守护过的人,都是自己生命里的英雄。
如今,那棵老石榴树,依然在院子里。
每年秋天,依然会结出满树火红的果实。
我常常会想,它那么努力地开花结果,是不是也在替那个把它深爱的一切埋在自己根下的姑娘,告诉世人——
她来过,她爱过,她被爱过。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