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牛元的过去时
发布时间:2025-10-28 17:28 浏览量:5
牛元注定是个被大家经常怀念的人。
2005年,我刚调到北京工作不久,从酒泉传来牛元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消息。几天前,他还给我邮箱发过文章,和我通过电话。透过朗朗声气,我仿佛看到他栗色的瞳仁透明闪亮,仿佛看到他挑起眉梢翘着嘴角俏皮地微笑。以后,这一切只能在回忆里了。
相识到永别,整整二十年,牛元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1985年春天,我从盐锅峡水电厂调酒泉教育学院。途径兰州时,父亲口述了一份名单,让我记下他在酒泉师范的一批优秀学生,有牛元、张静昌、刘士超等。他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每个人的潜质、悟性、毅力和可塑性,父亲特别说到牛元爱读书,尤其喜爱古文和诗词,生活不拘小节,思维敏锐……父亲说其中有些人将来可能成为你们(我和夫人都调往酒泉教育学院)的学生。
当年秋季开学,从教务处送的新生花名册,我看到父亲关注的一些学生,牛元在中文系。我时任院长办公室主任,兼中文系的美学课,夫人讲现代汉语。父母的一些学生又成了我们夫妇的学生,要说有缘,这就是。
教育学院是一所新成立不久的成人院校,大多数是牛元这一拨二十几岁的中学教师,其中有不少父亲在酒泉师范的学生,我们都是同辈人,有父亲的影响,来往自然密切一些。
牛元第一次向我走来,步幅很大,宽松的衣衫随细长身子晃荡着,褐黄头发不驯顺地翘起,剑眉星眼,方口悬鼻,洁白的牙齿在红润的唇间闪闪发亮。我不由暗自喝彩:美哉!少年。牛元给我的最初印象是,这个黄土地一般朴实的学生,笑容总比话语多。
学院成立不久,学报和院刊都还没来得及创办,除了墙报黑板报再没有师生交流阵地。我想先办了一份兼顾学术和文学创作的同人刊物热热身,父亲很支持我的想法,他请老教育家兰州大学前校长辛安亭题写了刊名《绿荫》。我吸收牛元和张静昌两位同学参与编辑,请他俩分别担任了正副主编。那些日子,我们三个人一起组稿、编稿、排版校对,经常忙到深夜。《阳关》杂志总编赵叔铭给我们提供了一批漂亮的封面纸。中文系学员、核工业部四〇四厂党委书记王一兵帮助解决了纸张和印刷问题。手抚新出的《绿荫》创刊号,看到刊物装帧大气的封面和精致的印刷效果,看到作者为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后的喜悦,我们很有些成就感。于是,三人在我家痛饮一气,都醉在笑语中。通过办刊,我认识到这两位平常大大咧咧的同学,正如父亲说的有激情、有内涵,文字也不错。牛元在创刊号上发了一篇诗歌评论,他以高原飞鹰的形象,解读流浪诗人阿坚作品的诗意,虽然稚嫩却也灵动感人。三十年后,我和阿坚在北京相遇,他还说起牛元的评论。
1986年春天,牛元找来一台大卡车,拉着我和夫人孩子,还有张静昌、徐联葵等同学去临水河边他家。偌大的农家院被密密匝匝的钻天杨围起,院里一树梨花正开的如银似雪,他把酒桌摆在树下,要大家体验了古人“小圃朝朝花开,深杯日日酒满”逸趣。小酌后,女士们带孩子去田野赏花,我和牛元、张静昌三个去临水河撒网捕鱼。在河岸松软的湿地来回穿行,牛元走得很吃力,我俩常常停下来等他气喘吁吁赶来。我说:“你的体力可是不如静昌呀。”他笑道:“咱洋芋填肚子的通渭人,咋能和吃白面的敦煌人(指张)比?”说起老家通渭,他又自嘲道“先人当官,后人砸砖”。
我到定西行署工作以后才了解,通渭县鸡川乡牛坡村牛家,是家学渊源的望族。清代曾出过文学家、书法家,著名廉吏牛树梅(可惜牛树梅的坟被毁,以致他散落各地的后人不大愿意回来),以后还出过些文人和高官。当今省城、市、县各种“场”上风云角色亦不少。二十年来,这个小村每天都和兰州对开一辆班车,足见它和省城联系的密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生活所迫,牛元一家人从牛坡移民到酒泉三墩乡。祖上风光、族人现状已和他没有多少关系。通渭是全国知名的书画县,民间文化底蕴非常深厚,这种文化背景,对牛元有明显影响,他的思维方式与当地同学不太一样,对传统文化更关注一些,喜欢读线装书,忧患意识更为深重,爱把一些宿命话题挂在嘴边,似在戏说又像当真,经常被人看成“杂音”,甚至视为另类。但这些都无妨他性格越来越开放。朋友相会,他像激流里腾跃的大鱼,不时地掀起欢快的浪花,大家乐得和他相处。
我任酒泉教育学院学报《丝路论坛》主编以后,曾建议院方把牛元和张静昌留校编刊,因成人院校无权分配学员而作罢。后来,我向地委宣传部关维智副部长推荐了牛元,关部长是个爱才的文化人,很快把牛元从三墩乡中学调进地委宣传部。
听说牛元调到宣传部,父亲让我给牛元捎话:要尽快完成知识转型。他说牛元先前侧重古典文学,现在要把之乎者也放一放了,要在学习中央文件和时政文论上狠下一番功夫,否则难以适应工作,他说,这里也大有学问。
我到省委组织部、高台县委工作以后,几年没听到牛元的消息。有次,他专门来高台看我,话明显少多了,流露出些许寂寥。我开玩笑说他是深沉得很,到底是“中隐隐于府”呀。再后来,甘肃日报选调驻酒泉记者时,他跃跃欲试,给我写信求助。我觉得记者这个职业很适合才思敏捷的他,就找到作家、后任省报总编的杨德禄先生,向杨介绍了牛元的学识和个性。我说请杨兄相信,我这个学生一定能脱颖而出。杨先生当时正负责选调记者,他的意见举足轻重。牛元终于如愿当上省报记者。
牛元当了记者,父亲自然高兴,说这个职业比机关更适合他。父亲要求牛元尽快地补充知识结构,抽空读些徐迟、穆青等大家的报告文学如《哥德巴赫猜想》《为了周总理的嘱托》等。父亲希望牛元不仅写消息报道,要向写报告文学方向努力。父亲相信,通过当记者,牛元能成为作家。
我在漳县县委、定西行署工作时,看到牛元的名字频频出现于省报头版。每次回兰州,父亲也会拿出他收集的牛元的作品向我推荐,要我留意牛元关于酒泉嘉峪关发展城市经济的新闻综述、跟踪调查等深度报道。父亲说:“酒泉、嘉峪关发展比定西快,两市的做法和经验,对你研究分管(城市经济)工作会有借鉴。”牛元有机会每到兰州,都要来家看望我父亲。父亲说牛元变化真大,一个土头土脑的农家少年如今出落成倜傥名流啦!
2003年1月,我带领定西团队到酒泉、嘉峪关考察城市建设。牛元知我行程后,约了几个同学挤在一辆轿车里,跟在我们车队后面一县接一县地跑,公务活动一结束,他们便来我房间。大家聊高兴了,牛元会拿起手机拨通兰州我家的电话,说要给老校长汇报。同学们说牛元饮酒豪放爽快,见情见性,这也是他为人风格。我却心生忧虑,告诫牛元不能纵酒。他大笑:“你们陈家两代为师,我等后生收益多多,今天你来,弟子们岂能省酒。”还有一次,我在嘉峪关宾馆参加全省旅游工作会议,他闻讯从酒泉赶来,进门先说:“陈老师,你要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交给学生安排。”那口气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兼任嘉峪关驻站记者,人头很熟,出去转了一圈,就拿到我对门的房间。他约来几个酒泉嘉峪关的同学在那房里等我散会,不让我在会上用餐,拉着我到农家乐吃芹菜甜面条、咸沙葱,到风味小馆里吃“糊锅”和面筋。大家难得坐到一起,那次会议日程不紧张,所以每每聊至翌日凌晨。有同学说牛元负责两个市记者站工作,已是省报“大腕级”记者。他忙躬身抱拳:“不敢,不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注意到,他对社会生活发展变化很敏感,对地方经济工作尤其熟悉,对一些不为人关注的世相观察细致入微;说话恣情率性,对流露出官气的同学嬉笑怒骂不依不饶。此时的牛元,仿佛一头新闻场上的猎豹,捕捉信息快捷、反应机敏,难怪他在省报的上稿率一直遥遥领先。
牛元身穿藏青柒牌立领服,足登棕色休闲皮鞋,头发纷乱依旧,一脸倦色,烟卷不离手,手机时有响动,一副繁忙打拼的白领形象,举手投足又有种放达不羁的名士风度。驻站记者有更多时间自行支配,读书之乐,写作之苦(也是一种深刻的快乐),带给牛元一个个不眠之夜,也层层叠加着他的身心负担。同学们既羡慕无冕之王的自在,也批评他过于自由散漫,工作生活没有规律,经常通宵熬夜。张静昌说那哪里是熬夜,是熬人呢。牛元声称自己是“笨牛赶趟全凭挣。”看到他充血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我说这种“挣”法透支健康实在要不得,他憨憨地笑道:“没事,习惯了。”
全国著名电视人秦川给我说:“张静昌、牛元、刘士超等,都是陈世勇书记着力培养的尖子学生,也都是我们低年级学生仰视的‘学霸’。牛元本身是个怪才,读的书很多,编的灯谜让很多人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因为我猜出了几个刁钻谜底,他和我迅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给他画过一张头像速写,大鼻头,深眼窝,乱蓬蓬的头发,特征抓得比较准,他很喜欢,提笔配上一幅联句‘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可惜这位才子四十出头就英年早逝,这幅联句成了他短暂一生最好的写照。”
牛元四十出头就去世,我想起河湟地区民间对死亡的表述:无常。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一个来自“苦甲天下”地方的移民后代,一个靠知识改变了命运的农家子,一个可以终身为友的厚道人,死神为什么偏要早早光顾他!这话牛元听是不到了。他的一切,已成过去时,留给爱他和他爱的人的,是无尽思念。
父亲闻讯,连连叹息:“悲夫!天嫉俊才,人何以堪。”
作者:陈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