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一场无声的对话
发布时间:2025-10-28 13:22 浏览量:4
潮新闻客户端 叙音
钟声从七百年前一路跋涉而来。那“咚……咚……”的余韵,雄劲而苍茫,仿佛浸透了元朝的晨露与风霜,此刻正一丝丝地渗入这秋日遍野的稻香里。
我站在这山门前,脚下是今人的步履,耳中却是古人的清音。益鉴法师的身影,与那之后的无数位早已化作尘埃的住持身影,仿佛在光影流转间重叠了。他口诵的“阿弥陀佛”,与七百年前迎接另一位施主的问候,是否也是同一句?
秋风瑟瑟,山门外,香客们三三两两而来。有位老妪格外引人注目,她佝偻着背,挎着的竹篮里装满了香烛,每走三步便停下来,双手合十,深深一拜,再缓缓跪下,额头轻触青石板。她的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要把一生的祈愿都融进这起伏之间。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凹痕,想必就是千百个如她这般虔诚的身影,用岁月打磨出来的。
这便是一场无声的对话了。今之香客,与古之僧侣,在这山门一线,悄然接通。老妪的每一个叩首,都在回应着七百年前同样的虔诚;而她额间沾染的尘埃,或许正混着元明遗老的祈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山门的那块匾额上——“庆恩寺”。赵孟頫的笔墨,果然不负盛名。三个字清俊潇洒,筋骨内含,风姿隽秀。我仿佛能看见,那个遥远的晴日,那位名满天下的才子,或许正是在夫人管道升拈香礼拜的片刻闲暇里,被此地的幽静所动,一种非写不可的雅兴涌上心头,于是展纸挥毫,留下了这不朽的痕迹。当时的住持,只知是位过路的雅士,殊不知这无意间的结缘,竟让这座寺庙的呼吸里,从此浸润了书卷的芬芳。这是一种何其从容的“古今对话”——今人仰望其墨宝,揣摩其风神;而古人,则以其穿越时空的艺术生命,持续地滋养着后来者的心灵。
步入寺内,那方月牙形的池塘与满池禅荷,更是将这场对话推向了极致。
皓月虽未临空,但秋日的阳光,已为池面铺上一层淡金。荷叶已不复夏日的恣肆,边缘泛着些许焦黄,微微地低垂着。水中那一只老龟正缩头缩脑地在水中寻找着属于他的一方天地。池边石栏上,倚着一对年轻情侣。女孩轻轻将一朵新采的野花抛入池中,花瓣在水面打了个旋,慢慢荡开涟漪。男孩举着手机,本想拍照,却忽然停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朵花随波而去。他们或许不懂佛经,但这下意识的举动里,自有对美好的向往,对缘分的珍惜。这朴素的心念,与佛前拈香的仪态,本质上又有何不同?
它们是在聆听那回荡了千年的《大悲咒》吗?释迦牟尼的慈悲,渡众生,也渡这一池草木的来生。此刻,蝉鸣、风声、隐约的诵经声,都成了这咒语的伴奏。
大殿前的香炉旁,烟雾缭绕。一位中年男子正将一把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香火明灭间,我瞥见他西装袖口露出的名表——这是个刚从都市喧嚣中抽身而来的现代人。他的祈愿或许与老妪不同,不再是五谷丰登,而是事业顺遂、家人安康。但此刻,他们都在这袅袅青烟中,找到了各自心灵的依托。香烟升腾,将今人的祈愿与古人的祝祷编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些属于当下,哪些属于往昔。
我忽然想,七百年前,那个与此刻同样秋高气爽的早晨,是否也有一位香客,如我一般站在这池边,看着同样的荷,听着同样的经?他所祈求的,或许是家宅平安,五谷丰登;而我所感的,却是这时空流转中一份不变的静谧与虔诚。我们不曾相见,却在此刻,通过这一池荷、一阵风、一声佛号,共享了同一种心灵的震颤。这便是最深刻的“古今对话”了——不在言语,而在共情;不在形骸,而在精神。
我的思绪飘得更远了。那后钟山的沉静,左山涧清泉的潺湲,右方大塘山与木鱼山的拱卫,以及寺前数亩稻田,数百年间,它们便如此静静地存在着,看惯了朝代更迭,看惯了人间悲欢。
山门外,老妪终于叩到了大殿前,她颤巍巍地点燃香烛,香烟与早先那位中年男子的祈愿融在一起;池边的情侣相视一笑,转身走向斋堂。每一位香客都是一滴朝露,在晨光中晶莹片刻,终将消散。但千百年来,这朝露从未断绝。它们才是这场永恒对话的真正主角。而我们这些过客,无论是三拜一叩的古时信众,还是如我这般漫步其间的现代访客,都不过是它们漫长记忆里,一些浮光掠影的标点罢了。
秋风吹乱了我的发丝,一个寒颤,我猛地回过神来,夕阳的余晖洒向稻田,远处农舍升起的袅袅炊烟,将天边的晚霞与地头的稻穗织成了一幅暖融融的秋日画卷。
我转身退出山门,县文保单位的工作人员,正扛着测量仪器,向山门走来……原来,那雄劲的钟声,那些重叠的身影,都只是我在文献与遗迹间构建的一场梦。真正的庆恩寺,已成废墟,只剩下堂屋数间,水井塘和残垣。这些顽强的石头,还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七百年前的钟声早已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那些重叠的身影、缭绕的香烟、虔诚的叩拜,不过是我面对这片废墟时的一场遐想。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