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 乌蓬船 ‖ 高建锁
发布时间:2025-10-25 17:36 浏览量:4
那年初到乌镇,天色是沉沉的鱼肚白,像是还未完全醒透的梦。镇子是静的,水是静的,连空气也凝着不动,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水汽,润津津地贴着人的脸。
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弯弯弓着背的石桥,一片片漾着绿晕的河水,临水人家斑驳的粉墙,黑瓦上茸茸的绿苔,都像是从心底里原本就有的画儿上拓下来的,不用惊呼,也无需刻意地亲近,只是自然而然,如同归家。
然而,这一切的静与熟稔,却被水面上泊着的那几艘乌篷船点活了。它们三三两两地歇在石阶旁,像一群敛着翅羽的墨色水鸟,在晨光熹微里打着盹儿。
篷是极深的乌色,饱饮了水汽与光阴,沉甸甸的,却又轻盈盈地浮在水上。船身极狭长,线条是流丽的,带着一种被岁月与流水共同摩挲出的温润光泽。
立在岸上,竟一时痴了,心里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这哪里是初见,分明是故人。像是走散了多年的旧友,在茫茫人海里,不期然地,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乌镇的水,是绿得化不开的翡翠,凝滞着,又脉脉地流着;水上的桥,是玲珑的,各具情态,立了百年千年。但这些,仿佛都成了这乌篷船的陪衬。须得是这样的水,才载得动这般沉静的墨色;也须得是这样的船,才破得开这般浓稠的绿。那韵味,便在船身与水波相接的那一线上,幽幽地、澹澹地,弥漫开来。
且不必听那船娘用吴侬软语唱些什么调子,也不必计较船要行向何方,是昼是夜,单只在那船头静静地一坐,放眼一望,心便不由自主地沉下去,醉下去,一塌糊涂了。这才是我魂梦里反复描摹的水乡,这才是我诗文中可望不可即的江南。
那感觉,混杂着归乡的慰藉与得见恋人的狂喜,是一种说不出的妥帖,一种道不透的甜蜜。从那一刻起,我便生了贪念,只想日日夜夜,与这乌篷船腻在一处,将身心都交付于这一摇一曳的波浪里去。
“一橹摇开万叠屏,黛瓦参差浮蜃气,乌篷欸乃过溪亭。”白昼里,我最爱斜倚在船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任凭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这船载着,悠悠地向前。水在船底软软地向后流去,发出催眠似的汩汩声;那橹声欸乃,吱吱呀呀,像一支永也唱不尽的古旧谣曲。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了准头,变得懒洋洋的,慷慨地大段大段地留白。我乐于将自个儿清空,好让整个乌镇的魂灵——那水汽的、历史的、温软的魂灵,满满地装进来。
这船,是愈古老、愈破旧便愈有风致的。
那篷壁上细微的裂痕,是风雨读过的诗句;那船舷上磨损的边角,是流水亲吻的痕迹。坐在这样一条船上,便不由得你不发思古之幽情。恍惚间,仿佛能看见昔年曾坐在这船上的落魄书生,青衫磊落,眉间锁着淡淡的轻愁;或是哪家偷溜出来的小姐,借着采莲的由头,将满怀不可说的心事,都付与这粼粼的波光。或许,就在这逼仄的船舱里,才子与佳人有过一场美丽的、错误的邂逅。是“君生我未生”的怅惘,抑或是“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憾恨?都不要紧。
人生在世,能有些许这般带着苦涩的、闪着异样光彩的追忆,总胜过于干净净、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一马平川。坎坷与遗憾,原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风景。
在乌镇,我更像是在同这乌篷船本身,谈一场静默而炽烈的恋爱。它便如我前世的情人,在这脉脉流水中,固执地守候了无数个春秋,直等到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归人,无所顾忌地投入它墨色的、温柔的怀抱。
我将片片相思,过往不甘与将来奢望,都一一说与它听。这种情愫,宛如乌篷船与古桥每一次的邂逅与别离,是回眸间的懂得;也宛如船身对碧水长久的眷恋,是相依相偎的缠绵。于我这样一个生活近乎刻板的人,这无疑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突破,也是一番脱胎换骨的重塑。
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初见于书本上它那惊鸿一瞥的照片时,这奔赴的种子便已种下。只是岁月磋磨,棱角平了,理想也似远处的灯塔,光芒渐微。不曾想,在此地,竟被它全然激活,恍若新生。坐在这乌篷船上,时间与空间都失了意义,今夕何夕,身在何方,都已不再重要了。
待到夜色四合,乌镇便换了一副容颜。
这时的乌镇,是带着光华的。天上的星月与岸上的灯火,一齐将光倾泻到水中,水又将这光揉碎了,漾成一片流动的、迷离的光晕。
天光与水光交融,目光与夜光交汇,天地在此刻显得既寥廓又亲近。天上一个月亮,清辉皎皎;水中一个月亮,随波荡漾。它们隔着渺渺的空间与流动的时光,静静对望,而我这乌篷船,便是它们最忠实的信使与观众。
尤其爱看那月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无数银白的精灵在嬉戏。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多少压在心底的俗世尘埃,在此刻都被这光华涤荡成了梦;而多少沉睡的旧梦,又仿佛在此刻得以重生。这时的月亮,是看向乌镇的、一只无比深情的眼。
那一刻,我有多深的寂寞,便也有多深的深情。本是清净无一物,何处惹得这满怀的缱绻?想来是这人间至景,自有其不容抗拒的真情在。
船静止时,岸上的人家在光影里游走,如一幅流动的画卷;船漫行时,那人家便静默成背景,如一首定格的诗歌。这走走停停的乌篷船啊,千百年来,究竟见证过多少水岸人家的悲欢离合?这静默多年的水岸人家啊,日日夜夜,又目睹过多少艘乌篷船从它眼前欸乃而过?
时间究竟是什么?它不在钟表的滴答声里,只在这渐行渐远的流水之中,沉默地远走。
“归来几向梦中看,魂绕乌篷船。”
嘴里轻吟着这不知名的句子,只觉得周遭的夜色,愈发地温柔起来,温柔得像一个永不願醒來的、墨色的江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