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无一点尘俗气”的《卜算子》,末二句是千古名句,引用极广
发布时间:2025-10-24 19:39 浏览量:4
如果说,苏轼在黄州的几年是他人生的最低谷,而在这低谷之中,选一首可以代表他心境的词作,我想一定是这首绝尘人间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元丰五年十二月,即公元1082年冬,东坡居士谪居黄州已近三载。
此时词人寓居定慧院中,夜阑人寂,霜月交辉,胸中情感与天地清气交融,遂化出这首空谷足音般的《卜算子》。
周汝昌先生论词最看重“心光透射”,曾表示,凡佳作必是作者生命境界的烛照!
我以为,此词正是东坡以孤鸿为镜,照见自我灵魂的独白。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是须得细品其字句间流转的灵气与筋骨。
词虽短,却不能等闲视之,我们来逐句细品,先看一下原词: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轼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注:“谁见”一作“时见”,我以为“谁见”更好。
起句“缺月挂疏桐”五字便勾勒出宋人的画境。
月而曰“缺”,桐而曰“疏”,已暗含天地不全之意。
东坡《赤壁赋》曾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同是写月,彼时尚有与客泛舟的旷达,此处却只有独对残缺之月,疏朗之桐,仿佛天地间只余几笔枯淡水墨。
周汝昌先生尝谓诗词意象须有“立体感”,此句月挂枝头的“挂”字,既见月悬空际的姿态,更透出词人心中某种高悬的苍凉。
较之李后主“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凄婉,东坡此境更添几分清刚之气。
“漏断人初静”暗藏时光流转的禅机。
漏壶滴水声歇,正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中反衬出内心波澜。
此种以动衬静之法,王维“月出惊山鸟”已得精粹,然东坡妙在将计时声与人活动的消歇并置,暗示谪居岁月中特有的时间体验:外界时间流逝已无关紧要,唯有内心的潮汐暗涌。
张岱《陶庵梦忆》评苏轼“善写静境”,此句与他《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积水空明”异曲同工,皆在静寂中见精神活动的深渊。
“谁见幽人独往来”忽将镜头转向自我。
“幽人”,本指隐士,此处却带着被世人遗忘的孤寂。
此句明写独行身影,暗线却牵出“谁见”的诘问,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目光在虚空交织。东坡《临江仙》中“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慨叹,与此处“独往来”形成共鸣。肉身困于此地,灵魂却在月下起舞。
尤其“往来”二字暗含徘徊之意,较之李白“举杯邀明月”的直抒胸臆,更多一层儒家士大夫在出世入世间的挣扎。
“缥缈孤鸿影”乃全词内核和浓缩。
前人写鸿雁多取群飞意象,如杜牧“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东坡却独取“孤”字。
诗词意象须有“生命化”特质,此鸿影之缥缈,实为心象之外化。
钱钟书先生曾指出苏轼善用“物我互化”手法,此处孤鸿与幽人形成镜像关系:人影在地上,鸿影在天际,二者在月光下叠合成精神一致的知音。
较之阮籍《咏怀诗》中“孤鸿号外野”的悲怆,东坡笔下鸿影更具超逸之姿。
下片“惊起却回头”五字写尽贬谪心境。
鸿雁受惊腾跃,却频频回首,恰似词人的精神创伤。
妙在“却回头”三字,既有对宦海风波的余悸,更含对朝廷的复杂情愫。
“有恨无人省”道出千古孤独。
恨,既是含冤屈,更有超越时代的寂寞。
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豪士之愤,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才子之愁,东坡之恨却是哲人面对苍茫宇宙的悲悯。
此句与屈原“国无人莫我知兮”相呼应,然以平淡语出之,愈显沉痛。
“拣尽寒枝不肯栖”七字铸就士大夫风骨。
寒枝隐喻仕途险境,杜甫曾写凤凰清高,东坡化用于鸿雁。其《红梅》诗“寒心未肯随春态”,同此孤傲。
这一句,又如青铜鼎,每一个字都经过熔炉的淬炼。王国维《人间词话》盛赞苏轼“能入能出”,此词在孤愤中有审美,正是“出”的典范。
“寂寞沙洲冷”以天地寥廓收束全篇。
沙洲作为非理想栖息地,象征贬谪处境,然“冷”字中自有一股清刚之气。
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同写孤独,偏于清峭;东坡此结却冷中带暖,似有抵御荒寒之感。
苏轼《东坡》诗“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正是这种寂寞中的自适精神。
黄庭坚谓此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实乃窥见东坡将世俗苦难升华为审美观照的玄机。
这词之妙不仅在字句精巧,而在整体意境中透出的宇宙意识。
观东坡《水调歌头》之超迈,《定风波》之豁达,皆与此词同一血脉。
孤鸿形象承庄子“彷徨乎无为其侧”的逍遥游,启倪瓒“聊写胸中逸气”的文人画传统,成为一首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