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上,一个副处级同学没坐上主位,显得有些不高兴了!_7

发布时间:2025-10-21 16:36  浏览量:5

我不想去。

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去。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屏幕上“班长王静”四个字像催命符。老婆在旁边给孩子削苹果,眼皮都没抬,凉飕飕地飘过来一句:“怎么,怕了?”

我苦笑。

“怕什么?怕看见人家都开上卡宴了,我还在挤地铁?”

“你不是挤地铁,你开的是一辆八年车龄的帕萨特。”她把一瓣苹果塞进我嘴里,甜得有点发腻,“去吧,不去王静得念叨你一年。再说了,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搞社会观察的教书匠吗?这不就是最好的田野调查现场?”

她总是有理。我,林涛,一个在二线城市教高三语文的老师,教了十五年,头衔熬成了“高级教师”,工资条熬成了“勉强中产”,锐气熬成了“与世无争”。

同学会,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大型的尴尬行为艺术展览。昔日趴在桌上流哈喇子的少年,如今西装革履,口若悬河,大谈“顶层设计”和“商业闭环”。当年给你传纸条的女孩,现在满脸玻尿酸,朋友圈里不是在欧洲喂鸽子,就是在马尔代夫潜水。

而我,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比上不足,比那些还在为首付发愁的同学有余。这种尴尬的“余”,让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还是去了。换下起球的家居服,穿上那件为了参加学术会议买的、只穿过两次的体面夹克。老婆帮我理了理衣领,叹了口气:“别喝太多酒,也别跟人争。人家吹牛,你就听着。人家问你,你就说挺好。”

“知道,我就是个NPC,负责点头微笑鼓掌。”

她被我逗笑了,又有点心疼:“也不是。在我跟儿子这儿,你是VIP。”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我开着我的老帕萨特,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感觉自己像是被推上战场的、拿了一根烧火棍的士兵。

聚会的地点在城东一家新开的徽菜馆,叫“徽州大院”,装修得古色古香,包间的名字都取自《红楼梦》,我们这间叫“拢翠庵”。

我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烟雾缭绕,酒气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中产阶级的微醺氛围。

班长王静眼尖,老远就冲我招手:“林大才子,可算来了!就等你了!罚酒三杯!”

王静还是老样子,热情得让人无法拒绝。她如今在一家国企做人力,长袖善舞,每年同学会都是她张罗。

我笑着应付过去,目光在包间里扫了一圈。

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大圆桌,主位还空着。主位旁边的位置,也空着。

而赵鹏,就坐在主位旁边的旁边。

赵鹏,我们班当年的学习委员,如今是市发改委的副处长。这个“副处”,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标签,也是他每次聚会时无形的王冠。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短袖衬衫,胸口口袋那儿的布料有点不自然的挺括,像是常年挂着什么证件留下的痕迹。他没怎么胖,但脸颊的线条已经松弛了,眼袋很重,透着一股常年开会和熬夜写材料的疲惫。

他正跟旁边一个做建材生意的同学说话,语速不快,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吐出来的。手里夹着一根细支的“九五”,但没点燃,只是时不时送到鼻子下面闻一闻。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瞟向那个空着的主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着。

我跟几个相熟的打了招呼,在靠门边的位置坐下。孙胖子——我们班的外号大王,如今自己开了家小广告公司——立马挪了挪椅子,凑到我身边。

“涛儿,看见没?”他用下巴朝赵鹏的方向努了努,“赵处今天心情不佳啊。”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还能怎么?你看那位置。”孙胖子压低声音,笑得贼兮兮的,“王静把主位给陈东留着呢。赵处这心里,能舒坦?”

陈东。

这个名字一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说赵鹏是我们这群人里“学而优则仕”的顶峰,那陈东就是另一个维度的神话。

当年班上最沉默寡言的那个瘦高个,高考失利,去了一所三本院校学计算机。毕业后折腾了几年,踩中了移动互联网的风口,搞了个游戏公司。前两年,公司被一家互联网巨头收购,据说他个人套现了九位数。

一个“官”,一个“商”。一个代表着体制内的荣耀与秩序,一个代表着体制外的财富与传奇。

往年的同学会,陈东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是坐一会儿就走。大家默认的规矩是,赵鹏坐主位。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对权力的尊重。

但今年,王静显然有别的想法。也许是她觉得,在如今这个时代,九位数的真金白银,比一个副处长的头衔更有分量。

“陈东要来?”我问。

“可不是。王静三顾茅庐,亲自开车去人家公司楼下堵的人。说是今年说啥也得让大老板赏个脸,不然她这班长就不干了。”孙胖子啧啧称奇,“女人狠起来,真没我们男人什么事。”

正说着,包间门被推开。

王静满面春风地领着一个人走进来。

是陈东。

他比上学时胖了点,但还是瘦。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有点乱,像是刚开完一个长会,从椅子上弹起来就过来了。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电脑包,神情有些拘谨,完全不像个身家上亿的老板,倒像个走错片场的程序员。

“哎呀,陈东,你可算来了!大家掌声欢迎我们的财神爷!”王静夸张地喊道。

包间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善意的哄笑。

陈东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来晚了,公司有点事。”

他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有点低,有点怯。

我看见赵鹏,在陈东进门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僵硬地挂在嘴角。

王静拉着陈东,一路走到了主位:“陈大老板,今天你必须坐这儿!谁都别跟我抢!”

陈东连连摆手:“别别别,王静你别开玩笑,我坐边上就行,坐边上就行。”

“那哪儿行!”王-静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主位的椅子上,“今天你就是主角!谁有意见,就是跟我王静过不去!”

她说着,还特意朝赵鹏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祈求和安抚。

赵鹏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根没点燃的烟,啪嗒一声,放在了桌上。

那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包间里,却像一声闷雷,精准地砸在我心上。

我知道,今晚这顿饭,太平不了了。

陈东最终还是被按在了主位上。他显得很局促,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电脑包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最后还是王静帮他塞到了身后的空隙里。

赵鹏坐在他左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中间隔着王静。

这个安排很巧妙。王静像个缓冲带,试图隔绝赵鹏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

菜陆续上来了。地道的徽州臭鳜鱼,刀板香,毛豆腐……都是硬菜。酒也开-了,蓝花瓷的“口子窖”。

王静作为组织者,第一个举杯。

“首先,特别感谢陈东大老板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我们的聚会!这是我们全班的荣幸!”她把“大老板”三个字咬得特别重,“我提议,我们第一杯,敬我们永远的同学情谊,也欢迎我们的大忙人陈东回家!”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热烈。

陈东站起来,端着酒杯,脸有点红:“谢谢,谢谢大家。我……我不太会说话,都在酒里了。”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一片叫好。

赵鹏也站了起来,端着杯子,但只用嘴唇碰了一下。

我看得清楚,他的酒杯,从头到尾,几乎就没倾斜过。

放下酒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王静啊,你这话我有点不同意见。”

来了。

我心里默念一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离我最近的盐水鸭,假装专心致志地啃着。

整个桌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鹏身上。

王静的笑容僵在脸上:“赵处,您……您有什么指示?”她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

赵鹏摆了摆手,姿-态拿得很足:“指示谈不上,就是一点个人看法。同学聚会,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兄弟姐妹,没有什么老板,也没有什么处长。非要说主角,那在座的每一位都是主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东,又很快移开,看着桌子中间那盘没怎么动的臭鳜鱼。

“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不是因为谁有钱,也不是因为谁有权,是因为我们都曾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读过同一本书,为了同一个高考奋斗过。这份情谊,是纯粹的,不应该被任何其他的东西所污染。”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敲打了王静的“势利”,又暗示了陈东的“特殊”破坏了聚会的“纯粹性”,还顺便把自己放到了一个不计较名利、只看重情谊的道德高地上。

高,实在是高。不愧是写了十年材料的笔杆子。

王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不知道怎么接话。

还是孙胖-子反应快,哈哈一笑,举起杯:“赵处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来,为了我们纯粹的友谊,大家再走一个!”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孙胖子和稀泥一样和了过去。

但那根刺,已经扎下了。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说话,避免触碰到“钱”和“权”这两个敏感词。聊的都是孩子、健康、过去的糗事,努力营造一种“我们都还和以前一样”的假象。

陈东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菜,偶尔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笑一笑,点点头。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来蹭饭的同学。

而赵鹏,则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他开始主动出击。

“小李啊,你爱人不是在三中教书吗?最近评职称的事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教育系统我熟。”他对一个女同学说。

“老张,你那个项目,听说土地指标有点问题?改天你把材料拿给我,我帮你问问我们规划口的同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政策空间。”他对另一个做房地产的同学说。

……

他不再提自己的职位,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彰显自己的身份和能量。

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急于向所有人展示自己华丽的羽毛。而被他“关照”的同学,则受宠若惊,纷纷起身敬酒,一口一个“谢谢赵处”。

一时间,赵鹏的座位成了另一个中心,丝毫不比主位冷清。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理解赵鹏。他出身农村,是真正意义上“知识改变命运”的范本。他所有的尊严和自信,都建立在“副处长”这个身份之上。这个身份,就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软肋。

今天,陈东的出现,就像一块天外飞石,把他这身精心打造的盔甲砸出了一道裂缝。他感到了威胁,所以他要用尽全力,去证明这身盔甲依旧坚不可摧。

而陈东呢?

我偷偷观察他。他依旧在安静地吃菜。当赵鹏高谈阔论时,他甚至会和大家一样,投去专注的目光,仿佛在认真聆听一个重要的报告。

他脸上没有不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表情。

这种平静,比任何表情都更具杀伤力。

这说明,他和赵鹏,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赵鹏还在努力证明自己是这个“池塘”里最大的鱼,而陈东,或许早就已经跃入了“大海”。大海里回来的鲸鱼,又怎么会在意池塘里的一场争斗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气氛却越来越燥热。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

一个叫刘伟的同学,当年和我一个宿舍,如今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业绩压力很大,喝得满脸通红。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赵鹏面前。

“赵……赵处,我敬你一杯。”他舌头都有些大了,“我……我儿子明年小升初,想去实验中学,没路子……您看……您看能不能……”

实验中学,我们市最好的初中,挤破头都进不去。

赵鹏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他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沉吟了片刻。

“实验中学啊……这个确实有点难度。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看着刘伟,像个指点迷津的大师,“关键要看时机和方法。你们家孩子成绩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长?参加过什么市级以上的比赛?”

刘伟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赵鹏听完,点点头:“嗯,情况我了解了。这样,你下周一,上午十点,带上孩子的简历和所有获奖证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们坐下来,好好梳理一下,看看从哪个口子切入比较合适。这个事,要作为一个‘专项工作’来抓,形成一个‘工作闭环’。”

“专项工作”、“工作闭环”……

我差点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他这是把同学求助,当成单位的项目来办了。

刘伟却是大喜过望,激动得快要哭了:“谢谢!谢谢赵处!您就是我的大恩人!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仰头就把一杯白的灌了下去。

赵鹏很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自己的杯子,依旧是只抿了一小口。然后,他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了主位的陈东。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权力。你再有钱,能办成这个事吗?

然而,陈东根本没看他。

陈东正在和一个女同学说话。那个女同学我记得叫李雪,当年是班里的文艺委员,现在在一家外企做市场总监,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

只听李雪笑着对陈东说:“陈老板,你们公司今年校招,还招不招管培生啊?我侄女,985本硕,今年毕业,想进互联网大厂,投了你们简历,没下文了。”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简直就是刚才刘伟求助赵鹏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求的是“体制内”的稀缺教育资源,一个求的是“体制外”的顶级工作机会。

大家都在看陈东会怎么回答。

会不会也像赵鹏一样,先摆一摆谱,讲一讲“流程”,然后再许诺一个“下周一到我办公室”的约会?

陈东放下筷子,拿出手机,点了几下。

“你侄女叫什么名字?”他问。

李雪报了名字。

陈东在手机上划拉了几下,抬头说:“哦,看到了。她笔试成绩很好,排前5%,但是面试那天好像没发挥好,被刷了。”

李雪的表情有些失望:“啊……这样啊。”

“没事。”陈东笑了笑,那笑容很温和,“我们公司今年新开了一个‘青藤计划’,专门招一些有潜力的应届生,不受常规招聘流程限制。我跟HR说一声,让她下周直接去参加‘青藤计划’的终面。如果能过,待遇比普通管培生还好。”

他说的云淡风轻,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说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Cynthia吗?我是陈东……对,你帮我记一下,有个叫XXX的应届生……对,安排她下周直接进‘青藤计划’的终面……嗯,让她好好准备。好,就这样。”

挂了电话,他对一脸惊喜的李雪说:“好了,你让她等HR通知就行。”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没有“梳理”,没有“闭环”,没有“下周一到我办公室”。

只有一句简单的,“我跟HR说一声”。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种不动声色的、碾压式的力量给震住了。

如果说赵鹏的力量,是需要一套复杂的仪式和话术来包装的、有形的权力。那么陈东的力量,就是一种无形的、可以直接穿透所有规则和流程的、属于资本的权力。

它更直接,更高效,也更……粗暴。

我下意识地去看赵鹏。

他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屈辱、愤怒和不甘的、扭曲的表情。

他手里的那根“九五”,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烟身已经完全变形。

他刚才辛辛苦苦搭起来的舞台,被陈东轻描淡写的一通电话,拆得片瓦不留。

他引以为傲的、在体制内辗转腾挪解决问题的能力,在“我可以直接改写规则”的资本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可笑。

那一刻,我甚至有点同情他。

他不是输给了陈东,他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那通电话之后,饭局的气氛就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大家对赵鹏是“敬畏”,那么现在,对陈东就是“仰望”。

不断有人去给陈东敬酒,说的不再是“同学情谊”,而是“陈总以后多关照”、“陈老板有发财的路子带带兄弟”。

陈东还是那副样子,有点靦腆,来者不拒,但话不多。别人敬他一杯,他就喝一杯。很快,他的脸就红得像关公。

而赵鹏那边,则彻底冷清了下来。

他一个人坐在那儿,默默地喝着闷酒。一杯接一杯,再也不是只抿一小口了。

他身旁的王静几次想开口劝他,都被他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当别人问他“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便涨红了脸,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此刻的赵鹏,何尝不是另一个孔乙己?他死死抱着“副处长”这件长衫,以为这是他区别于我们这些“凡人”的标志。可当一个穿着T恤、身家上亿的陈东出现时,他那件引以为傲的长衫,在别人眼里,可能还不如陈东脚上那双限量版的运动鞋值钱。

这种落差,足以击垮一个人的全部尊严。

终于,在又一轮对陈东的追捧和敬酒声中,赵鹏猛地站了起来。

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他。

赵鹏喝得太多了,眼神都有些涣散。他指着满脸通红的陈东,大着舌头喊道:

“陈东!你……你别太得意!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钱能买来一切吗?钱能买来尊重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哭腔。

“我告诉你们!我们这种人,是为国家服务的!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的价值,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你们……你们这群只认钱的……势利眼!”

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包间里鸦雀无声。王静吓得脸色惨白,想去拉他,又不敢。

陈东也站了起来。他看着状若疯狂的赵鹏,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赵鹏,”他开口了,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赵鹏一把推开桌子,桌上的盘子碗筷哗啦啦碎了一地,“我清醒得很!陈东,我问你,你敢说你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是干净的吗?你敢说你没有偷税漏税吗?你敢说你没有压榨你的员工吗?”

这番话,已经近乎于人身攻击和污蔑了。

孙胖子和我对视一眼,赶紧起身,一左一右架住赵鹏。

“老赵,喝多了,喝多了,我们送你回去。”

“放开我!”赵鹏还在挣扎,像一头困兽,“你们都怕他!我赵鹏不怕!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会盯着你们这帮资本家!绝不让你们为所欲为!”

他的话,在空荡荡的包间里回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东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电脑包,转身对王静说:“班长,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今晚这顿,我来买单。”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有反驳,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那种感觉,就像一头大象,根本不会在意脚下一只蚂蚁的叫嚣。

这,才是最彻底的蔑视。

赵鹏的酒疯,以陈东的离场而告终。

他被我和孙胖-子连拖带拽地塞进了车里。在车上,他没有再闹,只是靠在后座上,像一滩烂泥,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人民”、“服务”、“价值”……

最后,他哭了。

一个四十多岁、在单位里说一不二的副处长,在我的老帕萨特后座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种哭声,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了很久之后的呜咽,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我开着车,在城市的午夜里穿行。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像一个个浮华而空洞的梦。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能说什么呢?说他没错,是他坚守了原则?还是说他错了,他不该与时代为敌?

好像都不对。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

孙胖子在副驾上叹了口气:“何必呢?真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曾经,我们都以为,只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就能获得成功和尊重。赵鹏就是这条路上的优等生。他做到了,他爬到了我们这群人里体制内的最高点。

他以为他已经站在了山顶。

可他没想到,时代变了。有人坐着直升机,直接空降到了另一座更高的山峰上。

那座山,叫“资本”。

从那座山上俯瞰下来,他引以为傲的山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山丘。

这种心理上的“降维打击”,才是最致命的。

把赵鹏送回家,他老婆开的门。一个很朴素的女人,看到烂醉如泥的丈夫,眼里没有责备,只有心疼。她冲我们歉意地笑了笑,吃力地把赵鹏扶了进去。

关门前,我看到他们家的玄关,很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宁静致远”。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回家的路上,孙胖子一路无话。快到我家小区门口,他才开口:“涛儿,你说,我们这辈子,到底图个啥?”

我没回答。

我也不知道。

图钱?陈东有的是钱,可我没看出他有多快乐。他脸上的疲惫和拘谨,是装不出来的。

图权?赵鹏有不大不小的权,可今晚,他的权力换来的不是尊重,是屈辱。

那图什么?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老婆给我留了盏灯。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看到她和儿子都睡得很熟。

儿子的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安详。他的小手攥着一个小小的奥特曼玩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一刻,我心里那股因为同学会而搅起来的烦躁、憋闷、迷茫,忽然就平复了。

我看着我小小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这里没有主位,没有副处,没有亿万身家。

这里只有温热的呼吸,安稳的睡眠,和触手可及的、真实的温暖。

我忽然想明白了孙胖子那个问题。

我们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可能,我们什么都不图。

我们只是想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那些攀比,那些虚荣,那些无能为力——之后,依然能够热爱它。

我们只是想在深夜回到家时,有一盏为自己留着的灯。

在为了“碎银几两”奔波劳碌之后,能看到一张安睡的脸。

在被世界的巨大和自己的渺小反复折磨之后,能在一个小小的奥特曼玩具上,找到最简单的快乐。

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在这浮华又凉薄的人世间,所能抓住的、最实在的东西。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中醒来的。

是王静打来的。

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疲惫:“林涛,你昨天跟孙胖子一起送赵鹏回去的,他……他没事吧?”

“没事,就是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我揉着宿醉后发疼的太阳穴。

“唉……”王静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怪我,都怪我!我昨天就不该把陈东安排在主位!你看这事闹的!”

“不怪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就算陈东不坐主位,他只要出现,结果都一样。”

王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林涛。昨天陈东走了以后,把单买了。三万六千八。他连账单都没看,直接刷的卡。”

三万六-千八。

这个数字,大概是我三个月的工资。

而对他来说,可能就像我们普通人买一瓶水一样轻松。

王静接着说:“后来我给他发微信道歉,他说没事,让我别往心里去。他还说,赵鹏是个好人,就是太拧巴了。他说,其实他挺羡慕赵鹏的。”

“羡慕他?”我愣住了。

“是啊。”王静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他说,赵鹏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一直在为那个目标努力。而他自己,除了钱,好像什么都没有。公司做大了,每天睁眼就是各种报表、会议、应酬,身不由己。他说他好几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做梦都是在融资。”

我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拼命想证明自己权力的人,被一个更有钱的人碾压了。

而那个更有钱的人,却说他羡慕那个被他碾压的人。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围城里,羡慕着城外的人。

挂了电话,我看到班级微信群里炸开了锅。

大家都在讨论昨天晚上的事。

有人在谴责赵鹏“酒品差”、“格局小”、“官僚主义”。

有人在吹捧陈东“大气”、“低调”、“真牛逼”。

还有人发了一些现场拍的、赵鹏醉酒失态的照片和视频,虽然很快就撤回了,但我知道,很多人都保存了。

这些聊天记录,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把昨晚那点所剩无几的“同学情谊”,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默默地退出了群聊。

眼不见,心不烦。

中午,我接到了孙胖子的电话。

“涛儿,出来吃个饭,我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怎么,捡到钱了?”

“比捡到钱还高兴!陈东……陈东把他们公司下一年的广告业务,全给我了!”孙胖子在电话那头几乎要跳起来,“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单子吗?我那小破公司一年的流水,都没这个单子的零头多!”

我着实吃了一惊:“他……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今天上午让助理联系的我。就说觉得我人不错,实在。你说,我哪儿实在了?我昨天还跟他背后嚼赵鹏舌根呢!”

我忽然明白了。

陈东不是在奖励孙胖子的“实在”。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再次宣告他的力量。

他能让一个人一夜暴富,自然也能让另一个人一败涂地。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赵鹏:你看,我不仅能用钱解决问题,我还能用钱,来收买人心,来建立我自己的秩序。

这比昨晚那通电话,更令人不寒而栗。

孙胖子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地规划着他的宏伟蓝图,说要换办公室,要招人,要买新车。

我听着,却一点也为他高兴不起来。

我只觉得,我们这些曾经在同一间教室里,为一道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年,终究还是被这个社会,改造成了不同的物种。

有的,成了在权力体系里挣扎的孔雀。

有的,成了在资本海洋里遨游的鲸鱼。

还有的,比如孙胖子,成了跟在鲸鱼后面,捡食残渣的鲨鱼。

而我呢?

我可能就是那片海里,一棵普普通通的海草。看着他们兴风作浪,看着他们潮起潮落,自己只是在原地,随着波流,轻轻摇摆。

一周后,我听说赵鹏被单位纪委约谈了。

起因,就是那天晚上他在酒桌上承诺帮刘伟儿子上学的事,被人录了音,匿名举报了。

虽然最后查无实据,只是批评教育,但他今年的“优秀公务员”评选,肯定是泡汤了。据说,连原本板上钉钉的“转正”(从副处升正处),也变得遥遥无期。

是谁举报的?

没人知道。

可能是那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可能是某个嫉妒他的人。

也可能是某个,想讨好陈东的人。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句无心的话,一个不经意的许诺,就会成为别人射向你的利箭。

又过了一个月,我在一个商场的地下车库,偶遇了赵鹏。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头发白了不少,眼神里没有了过去那种顾盼自雄的神采,只剩下疲惫和黯淡。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老师。”他叫我。

我们站在两辆车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那天……喝多了,让你见笑了。”

“没事,都过去了。”我干巴巴地说。

“过不去了。”他摇摇头,声音沙哑,“林涛,你说,我是不是个笑话?”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同学,如今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我想了想,说:“赵鹏,你记不记得高三那年,有一次模拟考,你考砸了,全班三十多名。你把自己关在操场,哭了一下午。后来,下一次考试,你考了全班第一。”

赵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熄灭了。

“记得。可那又怎么样?那时候,只要努力,就能看到结果。现在……现在不是了。”

“是,现在不是了。”我点点头,“现在,努力不一定有结果。但不努力,肯定没结果。而且,衡量结果的标准,也不止一种。”

我指了指他身后车里的儿童安全座椅。

“你儿子上幼儿园了吧?每天送他上学,看他冲你挥手,算不算一种结果?你老婆每天做好饭等你回家,算不算一种结果?你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算不算一种-种结果?”

赵鹏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们都不是陈东。”我继续说,“我们成不了他。我们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是个赵鹏,甚至还不如你。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怒哀乐。主位只有一个,但生活,不是只有一张桌子。”

说完这番话,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像在灌鸡汤。

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他的话。

赵鹏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忽然冲我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轻松的笑,是他那天晚上之后,我见过的第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

“林老师,不愧是教语文的。”他说,“谢了。”

他没再说什么,拉开车门,上了车。

我看着他的车汇入车流,消失在车库的出口。

我不知道我的那番话,对他到底有没有用。

也许,他回去之后,依然会为了那个“正处”的位子而钻营,依然会在各种饭局上,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人的本性,很难改变。

但至少,在刚才那一刻,我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松动。

这就够了。

生活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我们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向前。有的人成了浪尖的弄潮儿,有的人被拍死在沙滩上,更多的人,只是在水中起起伏伏,随波逐流。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位置,但或许,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姿态。

是像赵鹏那样,因为没能站在浪尖而愤愤不平?

还是像陈东那样,站在浪尖,却觉得高处不胜寒?

又或者,像我一样,甘于做一棵水草,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回家,我给老婆讲了偶遇赵鹏的事。

老婆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面不咸不淡,刚刚好。

我吸溜吸溜地吃着,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散在了这碗朴素的面条里。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主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