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窃书
发布时间:2025-10-18 18:51 浏览量:6
1.
我叫叶知秋,今晚的营生是做个贼。
月色不算太好,薄云时而遮住那弯银钩,给地面投下忽明忽暗的光。
这正合我意。
我伏在琅琊阁顾家那高耸的院墙外的一棵老槐树上,像片叶子似的贴着枝干,气息收敛得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
琅琊阁,江南书香世家,据说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别处多几分文气。
而我,叶知秋,出身武林名门,却要潜入这书香气最浓的地方,偷一封信。
一封能让我换取自由的荐书。
家族想让我嫁给那个连剑都拿不稳的表哥,美其名曰“亲上加亲”,巩固两家势力。
我想起母亲生前望着窗外飞鸟的眼神,她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
我不愿那样。
只要拿到这封由顾家家主亲笔所书、送往白鹿书院的荐书,我就能凭自己的本事去考学。
白鹿书院,那个只论才学、不论出身的地方,是我眼下唯一的指望。
心里默念着顾家地图——漱玉轩,藏书阁,目标就在东侧第二排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格,一个紫檀木匣里。
深吸一口气,我动了。身影如烟,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足尖在瓦片上轻点,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巡夜的家丁。
顾家不愧是大户,园子修得九曲回廊,假山流水,若非提前做足了功课,真容易迷路。
漱玉轩就在眼前,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斗拱,在夜色中静默矗立。门锁是精巧的黄铜机关,不过难不倒我。从发间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簪,探入锁孔,屏息感受着内部的机括。轻微的“咔哒”声后,锁开了。
推门,闪身而入,再轻轻合上。
楼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依着记忆中的方位,很快找到了东侧第二排书架。
紫檀木匣,触手微凉。我小心地打开,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信封上正是“白鹿书院山主亲启”的字样。
成了!心头一喜,将信函揣入怀中,合上木匣,一切恢复原样。
正欲转身离开,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清淡的嗓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姑娘,你拿了在下的东西。”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书房内侧的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烛台不知何时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的轮廓。
来人一身素白宽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却不容忽视。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睛。他明明望向我的方向,那双眸子却黯淡无光,没有焦点。
是顾清弦。琅琊阁年轻的家主,那个传说中眼盲心冷,终日与书卷为伴的男人。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歇下了吗?
而且,他分明看不见,又如何知道我的存在,甚至精准地叫破我拿了东西?
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
是陷阱?还是巧合?
我稳住心神,刻意压低了声音,带上一丝沙哑:“阁下认错人了,此处并无旁人。”
顾清弦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他缓步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叶家的‘燕子三抄水’轻功身法,确有独到之处。只可惜,你落地时气息稍浊,翻动木匣时,衣袖带起了零点三寸的微风。还有,你身上有股淡淡的……夜来香的香气,叶家后院,种了不少此花吧。”
我心头巨震。他不仅知道是我,连我用的轻功,甚至我身上的味道都一清二楚!
这真是一个盲人能做到的?
“你……”
我一时语塞,手已按上了腰间的软剑。
若不能善了,说不得只能硬闯了。
“不必紧张。”
顾清弦仿佛能看透我的想法,语气依旧平淡,
“若我想喊人,此刻你已被围住了。坐下聊聊?”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
我犹豫片刻,心知他说的是事实。而且,我也实在好奇,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全身肌肉依旧紧绷,随时准备暴起。
“顾大家主好灵的耳朵,好细的心。”我试探道。
“眼盲之人,耳朵若再不灵些,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叶姑娘,你想要那荐书,无非是想摆脱家族联姻,去白鹿书院寻个自在。”
连这都知道!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傻子,毫无秘密可言。
“是又如何?”我索性破罐子破摔,“顾家主是要将我送官,还是以此要挟叶家?”
顾清弦摇了摇头:“我与叶家并无交集,也不想掺和你们的家事。那荐书,我可以给你。”
我愣住了:“条件是什么?”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还是从这么个心思深沉的人手里拿东西。
“下月初八,顾家要举办一场江南文会。届时,我需要一位‘远房表妹’在场,替我应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顿了顿,补充道,“事成之后,荐书奉上。此外,我观你轻功虽妙,但发力与换气之间尚有凝滞,我可为你指出三处关窍,助你更上一层楼。”
这个条件,出乎意料的……不算苛刻。甚至那指点轻功的承诺,对我而言比荐书更有吸引力。
叶家轻功冠绝武林,但总有几处关键,连父亲都说需要自行领悟。这顾清弦一个文人,竟能看出其中关窍?
“我如何信你?”我问。
顾清弦伸手,从书案抽屉里又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紫檀木匣,推到我面前。
“这才是真正盖了我私印的荐书。你手中那份,是废稿。”
我连忙掏出怀里的信,借着烛光仔细一看,火漆印记确实与琅琊阁的规制略有不同。
好家伙,差点白忙活一场!
“至于指点轻功,”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什么,
“你此刻呼吸绵长,但气行至膻中穴时,是否略有阻滞?尝试意守丹田,气走带脉,再归于肺经。”
我依言默默运气,果然感觉那股微不可查的凝滞感减轻了不少!就这随口一句,竟比我苦练三个月还有效!
我心中骇然,这顾清弦,绝非常人。
“为什么是我?”
我问出最后一个疑问。
江南世家小姐众多,他为何偏偏选中我这个“贼”,还是武林中人?
顾清弦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没有焦距的眼中跳跃。
“因为你是个‘意外’。而有些局面,正需要‘意外’来打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影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有些单薄。
“诗会之前,你便以我表妹的身份住在漱玉轩的厢房。平日无需见客,只需在诗会当日露面即可。对外,我会宣称你乃故人之女,前来小住。”
事已至此,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自由和武学的诱惑太大了。而且,我也确实想看看,这顾清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成交。”
我站起身,
“不过顾大家主,若你事后反悔,或者想对叶家不利,我叶知秋也不是好相与的。”
顾清弦转过身,那张清俊却无神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放心,叶姑娘。在下……一言九鼎。”
于是,我这个来偷东西的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琅琊阁家主“体弱多病、静养深闺”的远房表妹,住进了漱玉轩的厢房。
2.
我的新身份叫“叶蓁”,一个听起来就很柔弱、需要被保护的名字。
顾清弦派了个叫汀兰的丫鬟来服侍我,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圆圆的脸,眼睛很亮,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小姐充满了好奇。
“表小姐,您真是从北边来的呀?听说那边风沙大,您皮肤可真白净,一点不像呢。”
“表小姐,您喜欢吃什么?奴婢让小厨房去做。”
“表小姐,您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呀?绣花还是看书?”
绣花?我那拿剑的手,拿绣花针怕不是要戳成筛子。
看书?除了武功秘籍和江湖话本,那些之乎者也我看着就头疼。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想象中大家闺秀的样子,细声细气地说:
“我……我身子不大好,平日就爱静坐,看看……看看风景。”
心里补充一句:主要是看哪条路线溜起来比较方便。
汀兰不疑有他,一脸同情:“表小姐放心,咱们江南水土养人,您住久了,身子定能好起来。家主也吩咐了,让您好好静养,无事不必出漱玉轩。”
这正中我下怀。不用应酬那些夫人小姐,最好不过。
然而,平静日子没过两天,顾清弦就给我派了活儿——学规矩。
来的是顾家一位据说很有资历的嬷嬷,姓钱,板着一张脸,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块需要大力雕琢的朽木。
“表小姐,走路要莲步轻移,裙摆不能动。”
我试着走了两步,感觉自己像个摇摆的鸭子。
“不对!腰要挺,肩要沉,目视前方,步子要小,要稳!”
我憋着气,按照她说的再来,没走几步就觉得浑身僵硬,比练一套复杂的剑法还累。
“行礼是这样的,手放这里,腰弯这个角度……”
一顿操作下来,我腰酸背痛,心里叫苦不迭。这比蹲马步难多了!
“表小姐,女儿家说话,要轻声细语,笑不露齿……”
我忍不住反驳:“嬷嬷,那我要是遇到好笑的事,还不能痛快笑了?”
钱嬷嬷眉头拧成了疙瘩:“表小姐!大家闺秀,仪态为重!再好笑,也只能以袖掩面,微微颔首。”
我:“……”
好不容易熬到钱嬷嬷下课,我几乎是瘫在了椅子上。
汀兰赶紧给我倒茶,小声说:“表小姐,您别急,慢慢来。家主说了,您只需在诗会那日大致不出错就行。”
顾清弦倒是“体贴”。
可这“不出错”的标准,对我来说也忒高了点。
傍晚,我溜达到漱玉轩后院透气,对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比划了几下拳脚,才觉得浑身舒坦了些。
一回头,却见顾清弦不知何时站在廊下,依旧是那身素袍,安静地“望”着我这边。
我吓了一跳,有点尴尬地收回手:“咳……活动活动筋骨。”
他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开口:“钱嬷嬷说,表妹于礼仪一道,颇具……天赋异禀。”
我老脸一热,听出他话里的调侃。
“顾大家主,您就别说风凉话了。让我舞刀弄剑还行,这大家闺秀的做派,实在学不来。”
“无妨。”
他缓步走过来,晚风吹起他的袍角和发丝,带着一种谪仙般的落寞,
“诗会那日,你跟在我身边即可,少说话,多微笑。若有不长眼的来招惹,你自行斟酌,莫要吃亏。”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纵容我惹事的意思?
“自行斟酌?”我挑眉,“万一我‘斟酌’得过了火,把哪位才子扔进荷花池里,顾大家主可别怪我。”
顾清弦唇角似乎又弯了一下:“只要不闹出人命,随你。”
我看着他,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外表清冷如雪,内里却好像藏着点不着调的坏水。
“对了,”他忽然转向我,“你白日走路,是否觉得左足涌泉穴落地时,力道总比右足重三分?”
我一愣,仔细回想,好像还真是。
练武之人讲究平衡,这点细微差别常人根本察觉不出,我自己都未曾特别注意。
“是有点,你怎么……”
“尝试将重心微微右移,气沉右足昆仑穴,再发力。”
我依言尝试走了几步,果然感觉步履轻盈协调了不少!
这简直神了!
“顾清弦,你老实告诉我,你真不会武功?”
我忍不住凑近他,仔细打量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他任由我打量,神色不变:“顾家以诗书传家,我自幼体弱,不曾习武。”
“那你怎么对武功路数,人体气穴如此了解?”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顿了顿,补充道,“书中,也有天下武学。”
我愕然。
只看书就能达到这种境界?这顾清弦,怕不是个妖孽吧!
3.
住在漱玉轩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有趣。
虽然学规矩依旧痛苦,但有了顾清弦时不时的“武学指点”,我觉得这交易也不算太亏。
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功法中的细微瑕疵,每每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作为回报,我偶尔也会在他处理家族事务感到疲惫时,给他讲讲江湖上的趣闻轶事。
比如哪个山寨的土匪其实怕老婆,比如哪个门派的掌门人其实是个路痴。
顾清弦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发现,当他笑的时候,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似乎也会染上一点点微光。
这天夜里,我有些睡不着,便披衣起身,想到院子里透透气。
刚推开房门,就听到极轻微的衣袂破风声从屋顶传来。
有贼?
不对,这气息隐匿得很好,带着一股子血腥气,是杀手!
目标是顾清弦!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身形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跃上房顶。
果然看到一个黑影正伏在顾清弦书房的正上方,轻轻掀开了一片瓦,手中寒光闪烁,似乎准备吹箭或是投掷暗器。
不能让他得手!
我手腕一翻,一枚柳叶镖已扣在指间。
正要射出,却见那黑影动作突然一僵,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我愣住了。
怎么回事?
小心翼翼靠近,只见那杀手咽喉处,深深嵌入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
那是……书签?
我猛地看向书房方向。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顾清弦依旧坐在书案后,仿佛从未动过,只有指尖夹着另一片同样的玉签,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处理一下。”他清淡的嗓音传来。
我这才回过神,上前检查。杀手已经断气,一击毙命,手法精准得可怕。
我用脚踢开杀手的蒙面巾,是个生面孔。
“你杀的?”我跳下屋顶,从窗户钻进书房,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清弦。
他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在慢条斯理地品茶。
“嗯。”他应了一声。
“你用书签杀的?”
我拿起他桌上的一片玉签,触手冰凉,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
“顺手。”
我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这份功力,这份在黑暗中精准命中目标的能耐,绝不是一个普通盲人,甚至普通高手能做到的。
“顾清弦,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沉声问。
他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我,没有焦距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一个想安稳度日,却总有人不想让我安稳的可怜人。”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疲惫:“叶姑娘,现在你可还觉得,我那日的交易,是占了你便宜?”
我沉默了。
的确,留在他身边,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危险。
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还好。”我耸耸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不过,这尸体怎么办?”
“会有人来处理的。”
他话音刚落,两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对着顾清弦微微躬身,然后利落地将那杀手的尸体拖走,连同血迹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暗暗咋舌,这顾家,水果然很深。
经过这一遭,我和顾清弦之间似乎多了点“共犯”的交情。
第二天,我忍不住问他:“昨晚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因为你这家主的位置?”
顾清弦正在抚琴,闻言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树大招风。顾家这块肥肉,盯着的人不少。有些人,不想让我这个‘瞎子’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需要我帮忙吗?”我脱口而出。
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我本是来做交易的,怎么还主动揽事了?
顾清弦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只需在诗会那日,做好我的‘表妹’便是。其他的……我自有分寸。”
他虽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孤寂。
或许,他留我下来,不仅仅是为了应对诗会,也是因为……太孤独了吧。
一个眼盲之人,身处高位,内忧外患,连睡个觉都不安稳。
我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
4.
诗会的日子越来越近,顾家上下也忙碌起来。
汀兰给我送来了好几套新裁的衣裙,料子都是顶好的江南丝绸,颜色淡雅,绣工精致。
我看着那些繁复的裙襦,只觉得束手束脚。
“汀兰,有没有……利落点的?”
汀兰掩嘴笑:“表小姐,这些都是最时兴的样式呢。家主特意吩咐,要给您做几身体面的。”
顾清弦吩咐的?
我拿起一件月白色的留仙裙,触手柔软丝滑。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准备这么漂亮的衣服。
在叶家,我大多时候都是一身劲装,方便练功。
试穿的时候,汀兰帮我梳了个流云髻,插上几支珠花。
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精致、裙袂飘飘的陌生少女,我有些恍惚。
这……是我?
“表小姐,您真好看!”汀兰由衷赞叹。
我别扭地扯了扯宽大的袖子:“就是行动不太方便。”
“姑娘家嘛,就是要这样端庄娴静才好看。”
钱嬷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到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嗯,这还像个样子。表小姐,诗会上的礼仪,我们再演练一遍……”
又来了!
我内心哀嚎,任命地跟着钱嬷嬷继续“受刑”。
演练间隙,我溜到顾清弦的书房躲清静。
他正在看书——是真的“看”,手指在一本盲文书上缓缓移动。
“你们读书人,开个诗会干嘛这么麻烦?”
我抱怨道,“不就是吟诗作对,吃吃喝喝吗?”
顾清弦“看”向我,语气平和:“不止。江南各大世家,朝中可能也会来人。是交际,也是博弈。有人想扬名,有人想攀附,有人……想找麻烦。”
“找你麻烦的?”
“或许吧。”他并不在意,
“所以,那日你跟紧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尽量少开口。若有人刻意刁难你,无视便可,一切有我。”
他这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
我心里微微一暖。
“知道了。”我应道,凑近他书案,好奇地看着那本凸凹不平的盲文书,
“这书……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你想试试?”他将书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伸出手,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去感受那些凸起的小点,只觉得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看不懂。”
“习惯了就好。”他收回书,
“世间万物,并非只有眼睛才能看清。”
我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晚他精准射出玉签的样子。
是啊,他用“心”看到的,或许比很多明眼人用眼睛看到的,要多得多。
“顾清弦,”我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诗会之后,我拿到了荐书,去了白鹿书院,我们……还会再见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问题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顾清弦抚摸着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只能听到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江湖路远,书院清幽。”他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有缘……
我看着他被烛光柔和了的轮廓,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怅然。
这偌大的琅琊阁,这弥漫着书卷气的漱玉轩,还有眼前这个眼盲心亮、心思难测的顾清弦,竟让我有些……舍不得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叶知秋。我提醒自己,你是来换取自由的,不是来陷入另一段纠缠的。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下,便悄然生根,由不得人了。
诗会,就在明天了。
5.
初八这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汀兰从被窝里挖了起来。
沐浴、熏香、梳妆、更衣,一套流程下来,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摆弄的木偶。
铜镜里,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一身湖蓝色的织锦长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溢彩。
“表小姐,您真是太美了!”汀兰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惊叹。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端庄娴静”的微笑,结果镜子里的人表情僵硬,怎么看怎么别扭。
算了,本色出演吧,大不了少说话。
诗会设在顾家最大的花园“沁芳园”里。曲水流觞,亭台楼阁,各色菊花争奇斗艳,确实是个风雅之地。
我们到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来了不少宾客,锦衣华服,言笑晏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和墨香。
顾清弦一身月白常服,依旧素净,只在腰间系了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
他由一名小厮虚扶着,缓步走在前面,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努力学着钱嬷嬷教的步姿,眼观鼻,鼻观心。
我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分不以为然的轻视。
“这位便是顾家主体弱多病的那位表妹?果然……深居简出。”
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不高不低地响起,带着点刻意的怜悯。
我抬眼看去,是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少女,旁边围着几个同样打扮华丽的姑娘。
说话的是我,眼神却瞟向顾清弦,带着倾慕和对站在他身边的我的敌意。
顾清弦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
我也懒得理会,这种小把戏,在叶家后宅见多了。
我们在主位坐下,很快便有侍女奉上香茗点心。
顾清弦低声对我道:“不必理会闲言碎语,尝尝这桂花糕,是府里厨子的拿手点心。”
我正觉得腹中饥饿,闻言便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入口清甜软糯,带着浓郁的桂花香,确实好吃。
我忍不住又拿了一块。
“啧,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般贪嘴。”
那桃红衣裙的少女又开口了,这次声音大了些,引得附近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动作一顿,心里有点火起。
说我可以,说我的“出身”不行,虽然这出身是假的,但听着也膈应。
顾清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无波:“李小姐,食不言,寝不语。令尊未曾教过你吗?”
那李小姐脸色瞬间涨红,张了张嘴,却没敢再说什么。
顾清弦虽眼盲,但身为顾家家主,积威犹在。
我悄悄对顾清弦竖了个大拇指,虽然他看不见。
他仿佛有所觉,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诗会正式开始,无非是些吟诗作对、品评文章的环节。
我听得昏昏欲睡,那些华丽的辞藻在我听来远不如一套精妙的剑法有意思。
我偷偷观察顾清弦,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有人直接向他请教,他总能言简意赅地切中要害,引得众人连连称是。
他确实有才学,而且,在这种场合,他显得游刃有余,那份从容的气度,让人几乎忽略了他眼睛的缺陷。
“久闻顾家藏书甲天下,尤其孤本善本,更是令人神往。”
一个穿着青色儒衫,摇着折扇的年轻公子站起身,对着顾清弦拱手笑道,
“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幸,能一睹顾家珍藏的《山河舆图志》?”
此话一出,园内静了片刻。
《山河舆图志》?
我好像听小叔提过,是前朝一位地理大家所著,据说内藏前朝皇室秘宝的线索,早已失传多年。
这人突然提起这个,意欲何为?
顾清弦神色不变,放下茶杯:“王公子说笑了。《山河舆图志》乃前朝禁书,早已毁于战火,顾家何来此物?”
那王公子折扇一收,笑道:“顾家主何必自谦?坊间皆传,此书最后是被顾家先祖所得,秘藏于琅琊阁中。莫非……顾家主是舍不得让我等开开眼界?还是说,顾家留着此书,另有用意?”
最后一句,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意味深长。
这话就有点诛心了,暗指顾家私藏前朝秘宝图,有不起之心。
园内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不少人都看向顾清弦,目光各异。
顾清弦尚未开口,他身边侍立的一位族老便沉声道:“王慎!休得胡言!我顾家诗书传家,忠心为国,岂容你肆意污蔑!”
那王慎似乎有备而来,并不畏惧,反而上前一步:“是否是污蔑,一看便知!顾家主若心中无鬼,何不让我等去漱玉轩一观,以证清白?”
去漱玉轩?那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顾家藏书核心所在。
这分明是借题发挥,想硬闯!
我看向顾清弦,他依旧坐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看不出喜怒。
但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冷了几分。
“王公子,”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清,
“你口口声声说《山河舆图志》在顾家,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仅凭坊间流言,便欲强闯他人私宅,这难道就是圣贤书中教的‘礼’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那王慎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插话,愣了一下,随即打量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这位……表小姐?此事关乎朝廷社稷,你一介女流,还是莫要插嘴的好。”
我微微一笑,学着他刚才的语气:“王公子此言差矣。我虽女流,也知‘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道理。无凭无据便要搜检,与强盗何异?更何况,顾表哥眼睛不便,漱玉轩乃他静养之所,若被闲杂人等冲撞了,这责任,王公子担待得起吗?”
我故意把“闲杂人等”咬得重了些,那王慎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你!”
他指着我,一时气结。
顾清弦适时地轻轻咳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
“王公子,《山河舆图志》不在顾家。若你执意不信,可上书朝廷,请旨来查。顾家,随时恭候。”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态度,又将皮球踢了回去。
请旨?那可不是小事,没有确凿证据,谁敢轻易动江南世家之首的顾家?
王慎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敢再接这话茬,悻悻地坐了回去。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顾清弦。他正好也“望”向我这边,微微颔首。
虽然他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那无声的赞许。
经过这一出,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挑衅。诗会后半程平稳度过。
只是我能感觉到,暗地里打量我的目光更多了,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忌惮。
6.
诗会结束后,我跟着顾清弦回到漱玉轩。
一进书房,我立刻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揉着笑得发僵的脸颊。
“累死我了!比打一场架还累!”
顾清弦挥退了小厮,自己摸索着走到窗边,淡淡道:“今日,多谢。”
“谢什么,”我摆摆手,“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总不能看着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不过,那个王慎是什么来头?他好像故意针对你。”
“吏部侍郎的侄子,攀上了某位王爷的高枝。”
顾清弦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有人不想让我安稳地做这个家主,更不想让顾家安稳。”
“为了权势?”我问。
“或许吧。”他转过身,面向我,
“也可能,是为了别的。”
他没有明说,但我隐约觉得,可能跟那本《山河舆图志》有关。
难道那书真的在顾家?
“那书……”我迟疑着开口。
“不在。”顾清弦回答得干脆利落,“至少,不在我知道的地方。”
他这么说,我便不再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经过诗会那一闹,顾家的下人们对我这个“表小姐”明显恭敬了许多。
连钱嬷嬷教我规矩时,脸色都和缓了不少。
我和顾清弦的相处也更自然了些。他依旧会指点我武功,而我则负责在他处理冗杂事务时,给他念些闲书杂记,或者讲讲江湖趣事。
有时夜里,我们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人一杯清茶,听着夏虫鸣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顾清弦,你从小到大,都待在这琅琊阁里,不觉得闷吗?”我问他。
“习惯了。”他顿了顿,反问我,“你呢?闯荡江湖,自由自在,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是有趣,但也辛苦。”
我托着腮,看着天边的月亮。
“风餐露宿是常事,有时还会遇到仇家追杀。不过,能看到不同的风景,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确实比困在一方天地里有意思。”
“不同的风景……”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无神的眼中掠过一丝向往,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学识渊博,才智超群,却因这双眼睛,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顾清弦,”我鬼使神差地说,“等诗会的事彻底了了,我拿到荐书,要是……要是我先去白鹿书院报个到,然后……再回来找你?我可以带你出去走走,虽然我看得也不远,但至少能告诉你,天是什么颜色,云是什么形状,花……开得有多好看。”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清弦也明显怔住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好。”
只是一个字,却让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7.
平静的日子再次被打破,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轰隆的雷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但我常年练武的警觉性还在。
我听到漱玉轩外传来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而且气息绵长,都是高手。
我立刻警觉,悄声下床,摸到门边。
几乎同时,顾清弦清冷的声音在隔壁响起:“知秋,待在房里,别出来。”
他知道我醒了。
我怎么可能听话。
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七八个黑衣人,手持利刃,杀气腾腾。
而顾清弦,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站在廊下,手中握着一支玉笛。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顾大家主,好灵的耳朵。可惜,今晚雷声大,正好送你上路!”
话音未落,几人同时扑上!
顾清弦身形未动,只是将玉笛横在唇边。一声清越的笛音骤然响起,穿透雨幕和雷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那扑上来的几人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音波击中,面露痛苦之色。
音攻?!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顾清弦竟然精通如此偏门的武功!
但对方人数众多,且显然有备而来,硬抗音攻,依旧悍不畏死地冲上。
顾清弦笛音不断,身形在廊下飘忽移动,避开攻击,玉笛时而点、时而扫,招式精妙,竟暂时拦住了几人。
可他毕竟眼盲,面对围攻,渐渐落了下风。
一支淬毒的袖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他的后心!
“小心!”我再也忍不住,拔出一直藏在枕下的软剑,纵身跃出!
“叮!”软剑精准地挑飞了那支毒箭。
我手腕一抖,剑光如匹练般散开,瞬间逼退了靠近顾清弦的两人。
“你怎么出来了?”顾清弦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废话!我能看着你被打吗?”
我挡在他身前,软剑斜指地面,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衫。
“并肩子上吧,顾大家主,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
顾清弦沉默一瞬,笛音再起,这次不再是单一的攻伐之音,而是变得急促激昂,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扰人心神。
而我,剑随音动!他的笛音指引着敌人的方位和破绽,我的剑则化作死神的镰刀,精准地收割!
我们甚至不需要交流,他的笛声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剑就是他的手臂。
这种默契,仿佛与生俱来。
剑光闪烁,笛音铿锵。雨水混合着血水,在青石板上晕开。
黑衣人没想到我武功如此之高,更没想到我们配合如此默契,很快便倒下了大半。
为首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欲逃。
“想走?”我冷哼一声,足尖一点,燕子三抄水的身法施展到极致,瞬间追上,软剑刺向他的后心!
“留活口!”顾清弦的声音及时传来。
我剑尖一偏,刺入他的肩胛,同时一脚踹在他腿弯处。
那人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战斗结束。
我喘着气,收剑回鞘,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有些冰凉。
回头看向顾清弦,他依旧站在廊下,玉笛垂在身侧,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
“没事吧?”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然后,都愣了一下。
“我没事。”他先回答。
“我也没事。”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单薄中衣,皱了皱眉,
“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他“望”着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专注。
雨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滴落,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你的轻功,又精进了。”他说。
“那是,也不看是谁指点的。”我有点小得意。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多谢。”
“客气什么。”我摆摆手,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
刚才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和信任,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负责善后的黑影再次出现,拖走了那些刺客,包括那个活口。
院子里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雨还在下。
经过这一夜,我和顾清弦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似乎彻底消失了。
8.
审讯的结果很快出来,那些刺客是受一个神秘人雇佣,目标明确,就是要顾清弦的命。
“是冲着我来的,连累你了。”顾清弦对我说,语气带着歉意。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我满不在乎,“咱们现在可是过命的交情。再说,他们打扰我睡觉,我还生气呢。”
话虽如此,我也明白,顾家的局势比我想象的更复杂危险。
顾清弦这个家主,当得并不轻松。
诗会的风波看似平息,但我知道,暗流依旧汹涌。
那个王慎没有再出现,但关于《山河舆图志》的流言,却在江南悄悄传开。
这天,顾清弦将我唤到书房,神色比平日更凝重几分。
“知秋,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示意我坐下。
“关于那本书?”我猜到了。
他点点头:“《山河舆图志》,确实不在顾家。但顾家守护的,是另一件东西——一份前朝遗留的,关于江南各地暗渠水道,以及……几处前朝秘密军械库位置的图纸。”
我吃了一惊。军械库?
这可比什么虚无缥缈的宝藏图要命多了!若被有心人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顾家先祖曾受前朝皇室恩惠,受托守护此图,以免落入奸人之手,引起天下动荡。新朝建立后,此事成为绝密,只有历代顾家家主知晓。”
顾清弦缓缓道,“不知为何,消息走漏,有人便以为顾家藏的是《山河舆图志》,引来诸多觊觎。”
原来如此!这才是顾家被卷入漩涡的真正原因!
“那你……”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他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秘密,面对内外的明枪暗箭,该有多难。
“我没事。”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语气平静。
“只是,如今风声渐紧,你留在顾家,恐有危险。荐书我已备好,你……随时可以离开。”
他说着,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熟悉的紫檀木匣,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木匣,心里五味杂陈。自由近在咫尺,白鹿书院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可是……现在离开?
我想起雨夜并肩作战的默契,想起月色下安静的交谈,想起他教我武功时的认真,想起他看似清冷实则细腻的维护……
我若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些豺狼虎豹,该怎么办?
“顾清弦,”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没有焦距却依旧清澈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走了。”
他明显愣住了,握着盲文书的手指微微蜷缩。
“为何?”
“本姑娘行走江湖,最讲信用。”
我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
“答应了你应付诗会,现在麻烦还没彻底解决,我怎么能一走了之?那不是砸我叶知秋的招牌吗?”
顾清弦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生气了。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而是真正的,唇角弯起,眉眼都舒展开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泛波,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好。”
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暖意。
“那……便有劳叶女侠,再护我一段时日了。”
“好说好说!”我拍拍胸口,心里那块大石头仿佛也落了地,变得轻松起来,
“不过伙食得管好,还有,下次指点我武功,不能藏私!”
“依你。”他笑意更深。
从那天起,我留在顾家的理由,不再仅仅是一封荐书,一场交易。
9.
既然决定留下,我便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
我开始主动利用叶家的关系和自己在江湖上的人脉,暗中调查那个雇佣杀手的神秘人,以及流言的源头。
顾清弦也没有闲着,他动用顾家的力量,清理内部可能存在的眼线,同时加强与江南其他世家的联络,稳固地位。
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配合越发默契。
期间,我又遭遇了几次不大不小的“意外”,有下毒,有陷阱,都被我一一化解。
顾清弦身边的防卫也更加严密。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漱玉轩的院子里积了一层薄雪。
我和顾清弦的关系,在朝夕相处和共同应对危机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种默契和信任,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朋友。
有时一个眼神(虽然他看不见),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知道,我大概是喜欢上这个眼盲心亮、腹黑又温柔的顾家家主了。
而他呢?
我偷偷看他,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盲文书,侧脸在雪光的映衬下,如玉般温润。
他对我,应该也是不同的吧?
不然,为何会纵容我的“胡闹”,为何会在雷雨夜下意识护在我身前,为何……会因为我留下而露出那样真切的笑容?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这天,我收到了小叔的密信。
信上说,家族那边暂时安抚住了,让我不必担心。
另外,他查到了一些关于那个神秘人的线索,似乎与京中某位权势煊赫的王爷有关,对方的目标,确实就是顾家守护的那份图纸。
我把信给顾清弦听了。
他听完,沉默良久。
“是福王。”他最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他素有野心,暗中招兵买马,那份图纸,对他至关重要。”
福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权势滔天。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
对手如此强大,仅凭顾家,恐怕难以抗衡。
顾清弦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吹了进来。
“图纸不能给他。否则江南必乱,天下难安。”
他转过身,“望”向我:“知秋,此事凶险,你……”
“打住!”我打断他,
“又想赶我走?门都没有!我说了要护着你,就一定会护到底!管他什么福王寿王,想动你,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顾清弦定定地“看”着我,风雪吹动他的衣袂和发丝,他朝我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走过去,将手放在他微凉的掌心。
他紧紧握住,力道很大,仿佛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好,那我们就一起,会会这位福王殿下。”
10.
福王的人来得比我们想象的更快。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顾家上下张灯结彩,准备过节。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覆盖了亭台楼阁,也给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肃杀。
沁芳园设了家宴,顾家旁支族老齐聚。
我和顾清弦坐在主位。表面上觥筹交错,一派祥和,但我能感觉到暗地里的紧张气氛。
酒过三巡,一名管事匆匆进来,在顾清弦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清弦面色不变,只是放下酒杯,淡淡开口:“有贵客到,开中门,迎客。”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门口。
很快,一行人大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身着紫色蟒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正是福王。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气息剽悍的护卫,还有那个王慎。
“顾大家主,别来无恙啊。”
福王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顾清弦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
“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顾清弦起身,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本王听闻顾家藏书楼中有本王心仪之物,特来求取。”
福王直接开门见山,语气不容拒绝。
“便是那《山河舆图志》,顾家主不会舍不得吧?”
又是这套说辞!
顾清弦尚未回答,我已站起身,笑道:“王爷,上次不是说了吗?《山河舆图志》不在顾家。您若想要,怕是找错地方了。”
福王锐利的目光瞬间射向我:“你就是那个叶知秋?叶家的丫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顾家未来的主母,自然有资格说话。”
顾清弦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而立,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未婚妻?!我猛地扭头看他,心脏砰砰直跳。
他……他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满堂哗然。连福王都愣了一下。
顾清弦紧紧握着我的手,继续道:“王爷,您要的东西,顾家没有。请回吧。”
福王脸色阴沉下来:“顾清弦,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既然来了,就势在必得!搜!”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就要行动。
“我看谁敢!”我厉喝一声,软剑已然出鞘,剑尖直指福王,
“王爷,强闯民宅,抢夺他人之物,这就是王爷的为臣之道吗?”
“放肆!”福王身边一名护卫头领怒喝,拔刀向我砍来!
我手腕一抖,剑光如电,后发先至,点在他的手腕上。
“当啷!”钢刀落地。
“保护王爷!”其他护卫纷纷拔刀,将我们团团围住。
顾家的护卫也立刻涌了上来,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
“顾清弦!”福王死死盯着他,“交出图纸,否则,今日我便踏平你这琅琊阁!”
顾清弦面对重重刀兵,神色依旧平静。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稍安勿躁。
“王爷,您可知,您今日若动了顾家,明日,江南士林,天下清流,会如何看你?陛下,又会如何看你?”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为一己私欲,挑起江南动荡,这个责任,王爷担得起吗?”
福王眼神闪烁,显然有所顾忌。他敢暗中行事,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引起大规模冲突,尤其是在这文人汇聚的江南。
“更何况,”顾清弦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冷意,
“王爷怎知,我顾家就没有后手?那图纸所在,除了我,无人知晓。我若死了,王爷永远也别想得到它。而王爷今日之举,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他在赌,赌福王不敢鱼死网破。
福王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
他死死盯着顾清弦,又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我和顾家护卫,以及那些面露愤慨之色的顾家族老。
僵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福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阴恻恻地笑了:“好!好一个顾清弦!本王……记下了!”
他狠狠一甩袖:“我们走!”
带着满腔不甘和杀意,福王一行人悻悻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刚才若真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了。”顾清弦轻声说,握紧了我的手。
满堂宾客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经此一役,我和顾清弦“未婚夫妻”的关系,算是彻底坐实了。
11.
福王暂时退去,但危机并未解除。
我们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年关过后,天气渐暖。我和顾清弦商量后,决定主动出击。
他将那份真正的图纸副本,连同福王意图不轨的证据,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往了京城,直接呈递御前。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打破僵局唯一的办法。
等待消息的日子格外漫长。顾家上下外松内紧,戒备森严。
这期间,我和顾清弦的感情迅速升温。
虽然谁也没有正式说过什么,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会在我练剑时,安静地坐在廊下“听”,然后指出我的不足;我会在他处理事务疲惫时,笨手笨脚地给他泡一杯参茶;夜里,我们依旧会坐在院子里,只是不再需要靠讲述外界来维系话题,有时只是静静坐着,便觉得岁月静好。
春天来临的时候,京城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陛下震怒,下旨申饬福王,收回其部分权柄,令其在府中思过。同时,嘉奖顾家忠义,赏赐颇丰。
至于那份图纸,被朝廷正式接收,纳入工部档案,用于整修江南水利。
笼罩在顾家头上的阴云,终于散去。
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顾清弦在漱玉轩设了一桌简单的酒菜,只有我们两人。
“恭喜啊,顾大家主,危机解除。”我举起酒杯,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也举起杯,面向我:“更要恭喜你,叶女侠,重获自由。”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封荐书。
是啊,麻烦解决了,我似乎……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失落和不舍。
我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没有说话。
“知秋,”
顾清弦放下酒杯,声音轻柔却坚定。
“那日在家宴上说的话,并非权宜之计。”
我心头一跳,抬起头看他。
他“望”着我,虽然看不见,但那专注的神情,比任何目光都更让人心动。
“我是认真的。你……可愿真的做我的未婚妻,做这琅琊阁未来的主母?”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发烫。
“你……你不是有婚约在身吗?那个等了十年的……”
他微微一笑:“那个让我等了十年,在深山崖底迷迷糊糊逼着我立下婚约,回京后却忘得一干二净的姑娘,不就是你吗,叶知秋?”
我彻底呆住了。
深山崖底?十年婚约?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些模糊的,高烧时的片段……红衣少女,跌落山崖,断腿之痛,还有一个清俊却模糊的少年身影……
“你看了我身子要负责!”
“……你娶我吧!”
原来……那个年少无知时“强娶”来的未婚夫,竟然就是顾清弦!
而他,竟然真的记了十年,等了十年!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席卷了我,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哽咽,
“我想起来了……可是,可是我是叶知秋,我……我不会绣花,不懂诗词,只会舞刀弄剑,还会给你惹麻烦……”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绣花吟诗的大家闺秀。”
顾清弦打断我,他摸索着,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我的双手,
“我要的,是那个在崖底生机勃勃,在雨夜仗剑而立,在危机时刻挡在我身前,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叶知秋。”
他的手掌温暖而稳定,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琅琊阁不缺书香,缺的,正是你带来的这份生机和剑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所以,叶知秋,你愿意……留下来吗?不是以表妹的身份,而是以我顾清弦未婚妻的身份。”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
我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又哭又笑:“愿意!我当然愿意!顾清弦,你不许反悔!”
他笑了,那笑容如同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
“一言为定。”
尾声
我没有去白鹿书院。
顾清弦说,若我想去,他陪我一起去。
但我觉得,江湖很大,书院很好,但哪里都比不上有他在的琅琊阁。
我们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江南江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我穿着凤冠霞帔,第一次觉得这身繁琐的装扮也没那么讨厌。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
我依旧是那个不太懂规矩的“叶女侠”,但顾家上下无人敢轻视我。
我帮着顾清弦打理一些外部事务,用我的方式,将江湖的豪气与书香的雅致慢慢融合。
顾清弦的眼睛,经过名医诊治和他自身内功的调养,竟然渐渐恢复了一些光感。虽然依旧看不清细节,但已能感知到大致的光影和轮廓。
他说,第一次“看”到我穿着红衣站在他面前时,觉得那团模糊的红色,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顾念秋。性子像我,活泼好动,但又继承了顾清弦的聪慧,小小年纪就爱往书堆里钻,偶尔也会缠着我教她几招功夫。
顾清弦抱着女儿,对我笑道:“这下好了,琅琊阁将来,怕是要出个文武双全的女家主了。”
我也笑,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院子里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树。
从窃书开始,以相守结局。这世间缘分,当真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