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压缩版)第四回
发布时间:2025-10-19 07:24 浏览量:5
第四回 为富不仁,铁公子梳拢钱贵姐 不怒自威,童自大惧怕河东狮
屠四接了叔叔的衣钵,又有昌氏所遗的财物,继续放赌抽头,比他叔叔当日更加兴旺,来赌的人越来越多。屠四鉴于通氏昔日之事,惟恐旷了她,又去斋僧布施起来,每夜偷空必进房去伺候一番,方才出来照料。
有一天,竹思宽同铁化众人都在局上歇了,饮酒中间,正说闲话。铁化偶然说:“诺大一个南京城,就没一个绝色的妓女,真也可笑。”竹思宽正有郝氏所托之事在心,就回答说:“怎么没有?那才貌双全的佳人,要高抬自己的身价,怎肯做那毛遂自荐的事?所以知道的人少。”铁化见他说话有因,就问:“兄是此道中的老在行,必定知道谁家有好女儿。”竹思宽说:“只这眼面前钱家的女儿就是个绝色的才女,大爷怎么忘了?”铁化说:“钱家的女儿,小时我常见来,果然生得好。后来听说她双眼都瞎了,所以无心想到她,有三年来没见了。虽然她模样儿生得标致,但是没了眼睛,也就算不得是十全的美人了。”竹思宽极力撮合说:“大爷是此道中老行家,这句话可显得外行了。请看那画上的《杨妃棠睡图》,她不就是闭着眼睛的么?只要真是绝色佳人,何在乎那眼睛的有无?大爷要是相与了她,一定有多少人赞扬你呢。”铁化问:“这是什么缘故?”竹思宽说:“假如大爷出一注大钱梳拢了她,人们知道了,定然夸说大爷是个多情种子,识货的奇人。偌大一个南京城,有多少风流子弟,都没他的眼力,被他夺去了头筹。再被这些妓女们听见了,人人钦仰,在行院中着脚一场,做一个风流魁首,也不枉了。不瞒大爷说,一来我年纪大了,二来我手头没钱。我要是比得上大爷府上的百分之一,我也早夺了去了,还等你大爷么?”铁化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动了心,就说:“我们几时闲了去看一看,再作商议。”竹思宽说:“大爷尊意差了。不做此事则已,既有此兴,定要占在人先。况且佳人难得,虽然她母亲韫椟而藏,待价而沽,但她的青春可是缓不得等不得的。难道她的美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成?别人倘然知道了,有那好风流美名的,先去采了鲜花,大爷这样福人,难道是吃残汤剩水的么?”
铁化被他奉承得快活,甚觉动火,笑着说:“既然如此,咱们此时乘兴,何不就去看看?”竹思宽说:“古人云:轻人轻己。大爷要去相看这绝色佳人,不备份儿厚礼去打动她,觉得不是行家了。何况她母亲少年时候,大爷知道,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猝然走去,闯起寡门来,岂不落她背地里讥诮?”铁化说:“按老兄的意思,应当如何行事?请见教一番。”竹思宽说:“大爷果然有此兴头,今天先送一个大大的东道封儿过去。就说大爷慕她的令爱,要一亲色笑,叫她家预备酒席。明天大爷驾临,再送一份儿厚礼做见面钱。她门户人家,是识窍的,见大爷如此举动,自然百般趋奉,何等光彩!”铁化说:“兄说得有理,就烦兄去做个月老。”当即叫过小厮来,将带来的赌本取出一封,称了二十两,递与竹思宽说:“烦兄今天送了过去,叫她整理下东道,我回家备了礼物,明天亲往。明天兄就在她家等着我。若果然中我的意,就烦兄说合,我自有厚谢。”竹思宽说:“我承大爷相爱,多年契厚,何敢当此谢字?总成大爷做个风流榜首,我也叨得余光了。”说定,大家散去。
竹思宽见事体有几分经意,心中暗喜:女儿的事若成就了,她母亲也就长久归我受用了。急忙走到钱家,向郝氏说起他怎样打动铁化、怎样启发他,这才把银子递给她说:“这是办东道的钱,他明天还有厚礼带来。要是造化事成了呢,是你的一注大财香。即便不成,且白得他这一份儿厚礼。”郝氏欢喜得了不得,忙设佳肴美酒谢了媒人,当夜就留他同宿。
这铁化继承祖业做的是毡货生意,伙计们专走北京,也有两万多本钱,南京城中还开着几个大毡货铺。他自从十八岁上父母相继亡过以后,只有他一个大胖子妹妹,别无兄弟姐妹。娶的那贤妻火氏,生得有五七分姿色,倒有八九分风骚。论起来,那样一个俏人儿,就该性格温柔才是。谁知人不可皮相,这妇人却淫而且悍,降伏丈夫的手段,比降龙伏虎的罗汉还厉害几分。铁化初娶她的时候,爱她美丽,凡事都顺着她的性儿,后来纵惯了,就有些动手动脚的起来。铁化顺惯了他,一时翻不转来,弄成了一个情怕。
什么叫“情怕”?铁化起先娶她,因为十分爱她,百样事不忍拗她一拗。且每夜上床之后,定要做一番生活才睡。这件佳品虽然味道不错,只可以当点心偶然吃些,不能当家常饭天天吃的。他虽然姓铁,身子却不是铁做的,如何夜夜来得?久而久之,未免就要隔三歇五的了。先因铁化爱她得很,又是新鲜美味,自己做惯了例,上床之后,必定先把功课做完了,方才睡觉。火氏也道是例当如此,况她也是乍尝着个中滋味,如何肯歇?忽然见他怠情起来,就如那小学生上学定要背书写字,完他这一日的功课,方才放馆。忽然不待先生吩咐,竟公然自己逃起学来,如何使得?
铁化幼丧父母,无人拘管,自小在赌场、妓院中着脚,把这当成了是他的事业。初因宴尔新婚,恋着妻子寸步不离。过了些时,新鲜妙物吃了多次,也有些厌了。身子也拘束得久了,终日只想往外边温温旧业。那火氏正同他打得火热,忽然见他朝出而不归,觉得冷冷清清,寂寞之极。虽有一个小姑,生得又丑又恶,因自幼没有父母,无人教训。铁化自己还少一个人管他,如何能管他的妹子?养得她这个性子,真像嫂子娘家的姓,竟是一个“火”字。一天到晚打了丫头骂仆妇,恶狠狠的。虽然才十七八岁,却长成胖大无比的一个身躯。她也不理这个嫂子,故此火氏也不去亲近她。
这火氏独自坐在房中,无可消遣,到晚上铁化回来,她定要啯啯哝哝地抱怨个不住。铁化因横了一个爱字在胸中,见她生气,晚间少不得替她消消气,鞠躬尽瘁地陪个礼。但是这个气如何有本事夜夜替她消得?又过了些时,竟像穷百姓躲差一般,逃到外边,做了个夜出而不归的人了。
火氏既然生了火,她一身无处不是火。日间火往上升,还可消得下去,到了夜间,独守孤灯,火往下行,如何过得?一夜捶床捣枕,咬牙切齿地气恨。等到铁化回来,先时还哭哭骂骂,后来逐渐抓抓打打起来。铁化本来还想替她陪陪礼,消消气,无奈力量不加,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回的,只得听之而已。起先只是爱她,如今从爱中又生出个“怕”字来,所以说是“情怕”。
火氏先也还想施施威风,好等他来陪罪的意思。哪知他自觉罪恶深重,将至陨灭,陪不来了,任她处治,竟不来修饰。这火氏见他如此,焉得不急?急中生怒,火气直腾,与铁化竟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一般。见了面就骂,骂上气来就咬上几口,向铁化脸上乱抓。那铁化见了她,竟合了他夫妻二人的贵姓,又合了自己的尊名:铁见了火,自然就熔化了,从此怕她竟如怕母夜叉一般,日夜躲在外边,轻易不敢见她的尊面。
火氏是个淫物,又有吃有穿,无所事事,自然就饱暖思淫欲,想打只野鸡吃吃了。铁家虽非仕宦门第,也是个财主人家,深房大屋,闲人谁能到得里边?不但想吃野鸡肉没有,连想根野鸡毛看看也不能够。
好在她家养着一头哈巴狗,每天三步不离左右的,连吃饭睡觉也都带在身边。时间一长,她就和那哈巴狗亲近起来,再也不想理睬铁化了。
铁化虽然怕她,轻易不敢相亲,但总没有个永不见面之理。偶然进来,她见了他就像冤家一样,非骂即嚷。当日尚图他来夜间陪罪,还给他留了三分情义,如今有了这哈巴狗做伴,越发不留一丝儿好气。铁化哪里知道就里?还以为自己躲得久了,叫她守了活寡,自然气忿。自己过意不去,间或夜间来陪她睡,着意温存。就是陪罪,也必定要强而后可。虽然竭尽心力,她总觉得不如意,再不能讨得一丝儿喜欢。还有半夜里打嚷一番,被撵了出来的时候,弄得铁化后来成半年连房里也不敢进来。
铁化的妹子,自幼许了童百万做妻子。她生性本就惫赖,又看了嫂子降服哥哥的这种法术,以为天下人的丈夫都该妻子如此管教的。她学了个满腹的经纶,巴不得嫁了丈夫试试手段。她哥哥见她大了,正值童百万家要来娶,就备了数千金的嫁妆,买了六个丫头、几房男妇,嫁到童家去了。
铁化见妻子这样性格,不容他近身,还以为妻子赌气,要做个有夫的节妇。但他却做不来这有妻的义夫,每日出去,非嫖即赌,耳边无人吵闹,倒也甚觉遂心。只是像他这种人,心是无主的。这个嫖得两三夜,厌了,又换那个嫖几夜,厌了又想去换。虽说是弃旧怜新,像他妻子生得如此风骚美丽,厌了还想去寻野食呢,何况这些颜色平常的妓女?今日听见竹思宽说起这钱贵来,十几岁的时候,他见了就爱。那时候钱贵年纪尚小,所以没放在心上。后来听说她眼睛坏了,就更不在意了。今天听说长得如此标致,焉不动心?当日回家,买了几匹绸缎,换了几件首饰,准备第二天到钱家来相看。
第二天,铁化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到钱家。竹思宽昨晚就在钱家住宿,见铁化来到,迎了进来。郝氏出来相见了,让座坐下。铁化叫家人送上礼物,郝氏看见约值一百多两银子,喜出望外,拜谢收了。然后扶出钱贵来,见礼坐下。
铁化一见,那钱贵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双目虽瞽,却不瘪塌,也不凸暴,只是眼皮微垂,似好含羞略闭一般。不由得满心欢喜,有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与火氏比起来,那一个美而淫恶,这一个丽而娇羞,如何不爱?少顷安席,搬上酒肴来。上面铁化坐了,竹思宽下面相陪,钱贵在东,郝氏在西,共坐而饮。那钱贵虽然是个妓家的女儿,却还是个未曾破瓜的女孩儿,只见她娇羞满面,低头坐着,一语不发。铁化越发看得中意,心爱得了不得。撤席之后,拉了竹思宽在背处,烦他讲梳拢的财礼。竹思宽自然是为郝氏打算的,假意两次三番两头关说,讲定了二百两银子,衣服被褥首饰在外。铁化也算是个财主,这些须银两,他也不吝啬,一应都依了。又上席来吃了一会儿。那铁化面前放着这样一个美人,一时不能到手,心痒难抓,哪里还坐得住?约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了。
次日,铁化请竹思宽到他家里,就带着他家人送了礼物过来,额外又是二十两酒席的费用。到了吉日,他到了钱家,郝氏预备了精致丰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弹唱的杂耍,热闹了一番。晚来成亲,见钱贵是个真正处子,不由得怜爱至极。
后来有人知道铁化梳拢了钱贵,都说:“可惜一块好羊肉,落在狗嘴里了。”
这钱贵虽然只有十六岁,却聪慧异常,满心想遇一个风流才子,只是女儿家此话不好出口,只得听从父母的主张。怨恨之气充满肺腑,不觉伤心。何况这铁化是个三十多岁的回子,嘴唇上的胡子剪得齐齐的。一亲嘴一贴腮,总把她那粉嘟嘟的嫩脸蛋儿戳得又疼又痒,好不难过。钱贵自幼爱清洁,她浑身上下,连被褥以及衣服,每天都要用好香熏过。铁化教门中经常享用的是牛羊肉,他那身上的一种膻臭,自十万八千个毛孔中透出来,很是难闻,哪里有什么“夜深私语口脂香”?那钱贵不由得气苦了,暗中那眼泪也不知落了多少,怎还有那心情同他欢乐?
这铁化虽然爱她,总不见她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个财主少爷的性儿,只喜欢人家奉承他,如今反要他去奉承别人,如何可能?他虽然也奉承火氏,但那一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抛弃不得。二来怕服惯了,无可奈何。如今在钱家花费了数百两银子,倒也不在意。何况他又有个厌旧取新的老毛病,因此过不了几天,也就渐渐地淡了。先还三五日来一趟,后来或十天或半月来一次,到了几个月之后,就不再来了。
钱贵自从梳拢之后,心中只是郁郁不乐。过了一段时间,虽然又经历过好几个人,无非都是竹思宽引来的麒麟楦,总非她之所愿。她虽然双目皆瞽,秉性原极聪明。常静夜自思:我门户人家,人所重者无非色艺。人人都说我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是如今损了双眼,未免减了许多风韵。老天,老天!既然生我如此娇容,为什么偏偏吝啬秋波少许?要是留得我的双目,虽不敢与天下的美女争妍,仅在这平康队里,或能博得个风流榜首,选择一个才貌情郎,也许终身有托。岂料今日如此,奈何,奈何?她心中伤感,遂题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诗。
其一:
定是前生作孽多,教侬今日目无波。
几回辜负菱花镜,空有娇容用彼何?
其二:
忆儿幼读《女儿经》,众口咸夸貌娉婷。
孰意十龄遭此疾,烟花日日类浮萍。
其三:
不知天暗与天明,但听旁人说雨晴。
独有琵琶能解恨,调中哀怨诉幽情。
其四:
可怜晨夕伴狂且,怨雨愁云哪得舒?
只有更阑方少息,将明又唤把头梳。
钱贵此诗一出,声名愈重,哄动一城,往来之人无不怜爱。但她自己常想:我的眼睛已经双瞽,无药可治了。我身子虽落火坑,尚可自拔。应当拿定主意,万万不可随波逐流,误却终身。倘若有缘得遇一个有才有貌的情郎,当以此身相许。若只图财帛,与轻薄儿郎丑陋子弟为伍,不但人笑我目盲,还要说我心盲,岂不自误?她执定了这个主意,那来访的人定要选择才留。这话在她胸中,无人可告,真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钱贵心里立了个择婿之念,要觅一个伶俐丫头托以心腹,凡是来访之人是妍是媸,叫她预报。这个主意不便向娘说,只说要寻一个好丫头作伴。那郝氏此时靠她如泰山一般,敢不遵命?不惜重价,四处托媒人找寻。
一天,媒人领了一个丫头来,说是童百万家打发出来的,小名仙桃,才十四岁。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温柔,伶牙俐齿,就买了下来给她。过了几天,钱贵见这丫头动止端庄,至诚可托,细问她的来历,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因父亲不才好赌,将她卖出。幼时也曾读过书,是个识字的。钱贵很喜欢,待之如亲妹妹一般,不叫她做一点儿重活儿。食必同桌,若没客来,卧必同榻。那丫头也感激不已。钱贵将心腹告之,丫头也尽心允诺。钱贵替她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睛看不见,要她代替自己双眸的意思。
话分两头。下面且说说代目原来的主子童百万的故事。
童百万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之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挣下了一份颇大的家私。因爱江南繁华,留寓于此,已经数代。到他祖父,虽不曾出仕,却善于经营,专于刻薄,所以做了有名的财主。他父亲名重山,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叫自宏,父亲故后,兄弟拆居,他哥哥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此。
这童自大虽然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气。他从不读书,不识几个字,却又半分钱难舍,吝啬得出奇。他娶的妻子就是铁化的胖妹妹。这铁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无双,而且娇容更是长得奇异无对。有几句赞语,专赞她的妙处:
两道浓眉,阔如柳叶;一双怪眼,胜似蟠桃。樱桃口,三寸还宽;蒜头鼻,一拳稍小。面如皮鼓,两腮肉有十斤;体似绵包,浑身重超二百。拳比柳斗,足赛鳊鱼。高声大喝,不亚虎啸空山;细语低言,还像洪钟振耳。
请教这样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从娶了她来家,也不曾领教过她的打骂。单只见了她那一种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的样子,真好比老鼠见猫、獐子见虎相似。那铁氏的天性,只有一件与丈夫相合,也是千般吝啬。铁氏在家的时候,见嫂嫂管教她哥哥的那些法则,学了个满心满耳。本来要拿丈夫做个小试锋芒的开端,不想这尊夫心悦诚服得很,也像铁化情怕火氏一般,每见她双眉略竖,不觉屈膝尊前;忽然两眼微睁,早已稽颡顿地。这铁氏虽然凶暴,古话说:“大虫不吃伏肉。”她见了这个局面,竟也无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学了这几年的阃政来,竟用不着,未免有抱负经纶沉埋草莽之叹。只好慢慢等待机缘,相时而动罢了。
一天,该是她发令施行、开张第一的良辰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前面说过,铁氏嫁前,他哥哥铁化买了六个丫头给她做陪嫁,却买了四个好的两个丑的。四个好些的给妹子做针黹,侍梳妆,铺床叠被,贴身服侍。两个粗笨些的,专司洒扫浆洗之役。四个好的里头,有一个顶尖出色的丫头,本也是好人家女儿。因他父亲戴迁好赌,输给铁化的钱,无可偿还,没奈何,将女儿送来准账。她来的时候,只有十岁,就给了妹子。铁氏见她生得乖巧伶俐,心爱非凡。反倒替她梳头打扮,给她好的吃穿。又替她起了个名字,叫做仙桃。这丫头也读过二三年书,因她资性聪明,竟识许多字,还能够动笔写得来,女红也件件都略知些,说话行事能看人眼色。铁氏这样一个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别的丫头一打非数百不饶,一骂非半日不住,独有对这仙桃却另眼相看,三四年来,不但脑弹不曾弹她一个,连哼也不曾哼她一声。
自从铁氏嫁到童家,丫头们都跟了过来,已经半年有余。那天清晨,铁氏在窗前一张桌子上放了镜台梳头。童自大就在桌横头一张椅子上坐着,看她抹脂腻粉,刷鬓扫眉,看得十分亲切。只见她:
酱色脸上,浓堆铅粉,衬成青紫二色;阔大唇中,重点胭脂,染做血红两片。牙黄齿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颈乌,果是银杓铁靶。发像金丝,也学个时样梳妆;腕如铁杆,还带副起花金镯。
童自大见了,不由得胆怯,心中凛凛然起来。她打扮完毕,要水洗手,仙桃掇了一银盆水来。只见她:
黑臻臻青丝细发,喜孜孜俏丽娇容。面上红白相兼,身材高矮厮趁。裙下一对小小金莲,盆边十个尖尖玉笋。头上簪一朵娇滴滴鲜花,耳上戴两只黄澄澄金坠。
童自大看了这半日的魔母,忽然见了天仙降世,头顶上“嗖”地一声,魂已出窍。痴呆呆大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出,目不转睛地望着。
丫头们来了这些时候,童自大难道不曾见过不成?为何今日忽做如此形状?因他每天看见铁氏,都是梳洗过了,妆饰起来,虽然丑陋,看惯了也还不觉得。今天见了她的本来面目,真正丑到了十分地位。二来每常因惧夫人的虎威,丫头们偶然一见,也不敢详视细看,不过偷目一觑。况又另外站着,也不觉得十分俏丽。今天主婢二人站在一处,相形起来,佳者更觉其佳,丑者愈增其丑。不觉出神,竟看痴了。
那丫头端着水,一抬头,忽见姑爷的这个呆样,不由得嘻嘻一笑。她也并非有心,这一笑却恰巧被铁氏看见了。这铁氏身子胖大,她有这个放样的肥臀,特地做了一张放样的大杌子做坐具。她洗手的时候是侧过身子去的,所以不曾看见乃夫的尊容。听见丫头笑得有因,颈项胖得无法转动,急忙转过身子来看。那童自大见丫头对他嘻嘻一笑,以为有情于他,益发昏了,还呆着脸痴痴地看。
铁氏见了他这个形状,把那几年间学的阃政施将起来,几月里积郁的醋气发将出来,伸出胡萝卜粗的五个嫩指,兜脸一掌,一手的水,异常响亮。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际,被这一下,吓得一跳老高,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正打得他愣愣怔怔的,又被铁氏拧着一只耳朵,拎将过来。冤家路窄,适才丫头们掸桌子上灰,把一个鸡毛掸子放在桌子上还不曾收起,被她抓了过来,有毛的一头攥在手中,将那一头有大拇指粗的紫竹杆,夹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颈如刀割,泪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乱转。铁氏大骂:“该杀该剐的奴才,你好大胆,在我眼前公然对着丫头调起情来。你背着我,两个人偷了多少回数了?实实地说来,饶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死我了。我成日守着你,寸步不离,或是有事就往外边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连丫头们看都不敢看,可还敢生这个心肠?我就是有这样的狗心狗肝,也没有地方去做呀!你请详察!”那铁氏虽然性如烈火,听他说得颇有情理,又见他脖子上肿得一条条比指头还粗,就说:“我饶过你这一遭儿。下次再要大胆,休想得活命。起去吧。”童自大如鬼门关放赦,不住地说:“谢奶奶天恩。”爬起来,揉着脖子,往前边去了。
铁氏余怒未息,叫过仙桃丫头来要打。这丫头虽然从未尝过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见到的。如今听说要打,真吓得心胆堕地,跪着哭求说:“我跟随姑娘这几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刚才见姑爷的样子好笑,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敢有甚私情别意?求姑娘开恩饶恕吧。”
这几年来,铁氏骂也舍不得骂她一句,一时如何打得下去?见她柔语悲啼,似梨花带雨,心中暗想:“这个妖货,我看了这个样子,还疼爱得了不得,何况男子汉见了,可有个不爱的?这个祸根放在跟前不得,我恼后无眼,看不见许多。古人说: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倘若弄出事儿来,那时候懊悔可就迟了,不如趁此时打发她走吧。主意定了,就说:”在我跟前,怎许你弄鬼?我养了你几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发你别处去吧。“仙桃痛哭起来,说:”我服事姑娘几年,蒙恩抬举。今日并非有心,姑娘如何就要弃我?情愿让姑娘打死,我也是不愿出去的。“铁氏见她哭得伤心,胸中也觉惨然。只因醋意横在胸中,就违着心,一定不允。那丫头知道不能留了,虽然也感她几年来相待之恩,却也惧怕触了她的怒火会遭来无妄之灾,磕了个头,哭着收拾自己的衣服被褥去了。
铁氏听她哭得悲惨,心中也好生难过。叫了一个家人叫童佐弼的过来,吩咐说:“把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拣个好人家让她做媳妇儿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童佐弼答应,领着出去了。
铁氏又在沉思:“剩下这三个像样的丫头也是祸根,万不可留在身边。”就在家中选了三个无妻室的仆人,即日配了下去。单留两个丑婢,一个名葵心,一个名莲瓣,在身边使用,这才放了心。
童佐弼领了仙桃到媒人家来,因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主母又吩咐过不拘身价,思量着要在她身上发一注横财,就暗暗与媒人商议,许她加一酬谢。媒人说:“非卖与门户人家,不得重价。”适逢钱家要买丫头,讲明身价银子八十两,就卖到她家去了。媒人分了八两,童佐弼落下六十两正,只拿了十二两银子来回铁氏的话,假说受了财礼十二两,嫁与江西一个木材商做儿媳妇去了。铁氏听得,心中惨切了一会儿,听说是给木材商做儿媳妇,倒又替她欢喜。
那童自大被打了这一顿出来,到书房中暗想:“我一个大财主,谁不敬我三分?我这样小心奉承她,倒还这样凌辱我。我见她就怕,是没奈何的了,难道官府衙门也怕她不成么?我去告她一状,后来或者会好些,也不可知。别的大衙门我不敢去,我到县里去告。”又想:“这个状子不好雇人写的,就用口诉吧。”又一想:“不好,一堂的人听着,怎么好说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话么?”踌躇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现当着上元县刑房书办,何不去同他商议?”又一转念:“只怕他护着表妹,未必肯管。”又一想:“什么相干?做衙役的人,正像世人说的,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只要有几个钱给他,告他的娘他还未必管呢,何况远房表妹?我许他个厚礼,他自然肯为我出力。”定了主意,就到魏家去寻魏如豹。
到了魏家,只见他哥哥魏如虎迎了出来,说:“舍弟不在家,妹丈请里边坐。”童自大到了厅上坐下,魏如虎问:“老妹丈寻舍弟有什么事儿?”童自大说:“寻他说一句要紧的话。”魏如虎说:“他衙门中有事,清早起就出去了,要到傍晚方得回来。若要寻他,明天绝早到县门口就见着了。”忙进内捧了两盅茶出来,让童自大吃着。又问:“老妹丈有什么要紧的话,也可以对我说得么?”童自大叹了一口气,将护领卷下,伸着脖子给他看:“请验验伤痕。”魏如虎见都是指头粗的紫印,肿得老高,惊问:“什么人敢大胆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说:“还有谁,就是令表妹了。”就把无心看了丫头一眼被打的话说了一遍。魏如虎大怒说:“岂有此理?妇人竟凌虐起丈夫来了,天地间哪有这样的事儿?不要怪我说老妹丈,你太不济,容她如此放肆。要是我么,哼。”
他这话还不曾说出下半句呢,只听得屏门后面他妻子接口问:“要是你,就怎么样呢?”他说话的时候手中正拿着一杯茶,听得了这一声,打了一个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竟失了色,结结巴巴地回答:“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地捱着。”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个揖。那夫人回了一福,把眼睛望着魏如虎瞪了一瞪,他吓得低着头,面如死灰。童自大见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辞了出来。
魏如虎送到门口,伸着舌头小声地说:“幸亏倒是没说什么别的话,造化造化!”童自大笑着说:“我看你比我还怕,你怎么先又说那硬话?”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说:“我的少祖宗,你悄声儿些,不要替我惹祸。”因附在他耳朵上低声说:“怕老婆的人,难道硬话也不许说一句么?”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别。
童自大回家,见四个标致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下两个丑丫头,又不敢问。晚间见铁氏恶狠狠地睡了,他在床角穿着衣裳蹲了一夜,也不敢睡。第二天起个大早,悄悄儿下床,出来看见童佐弼,私下问他四个丫头的下落,方才知道三个配了家人,仙桃已经卖去。他恨了几声,就出门到县前来寻魏如豹。
到了衙门口,见静悄悄儿地竟没有一 人,等了好一会儿,见魏如豹手中拿着两个膏药,一瘸一瘸地走来。他一眼看见童自大,忙瘸着上前问:“昨天失迎,老妹丈清早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童自大说:“有一件事情,特来寻老兄商议。”魏如豹说:“这门首不是说话的去处,请到里面科房中坐了再讲。”就同他进了仪门内,到科房中,让童自大在一条板凳上坐下,他就挨了坐着,问:“老妹丈有什么事见教?”童自大说:“我受令表妹的气,实在过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她,想要告她一告。要雇别人写状子不好意思的,想要借重老兄替我写一写。”又把脖子伸给他看,说:“伤痕现在,就是干证了。”
魏如豹听了,只是叹气不做声。童自大说:“我不白劳老兄,少不得有个薄仪奉谢。”魏如豹忙说:“倒不是为此。”接着低声说:“实不相瞒,我寒家祖坟上的风水有些古怪,大约是阴山高,阳山低,祖传代代有些惧内。到了我愚弟兄,越发是马尾儿穿豆腐──提不起来了。我家兄那样个好汉,在我们衙门里要算他头一名。二三十个番子也打他不住,凭你什么狠强盗,见了他,都俯伏在地。家嫂那样个肌瘦人儿,到他跟前,才有他奶膀高,老妹丈是常见的。家嫂间或一时动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他不但不敢爬起来,连动也不敢动。我不是说大话,我每常被打到捱不得的时候,还大胆讨讨饶,他却连饶也不敢讨,哑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边人知道这事,说当年李存孝会打虎,也是个肌瘦小病鬼的样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她‘母存孝’,大约老妹丈也有所闻吧?到了小弟,益发可怜了,说起来连石婆婆也掉泪。那些怎么作践我的事儿一时也说不尽,一句结总的话,也不怕老妹丈见笑,这时候她要是叫我去死,大约也不敢再活。也怨不得,一来我的贱体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贱内的尊躯却与舍表妹相仿佛。她要是打起我来,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轻轻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我脊梁上,就好像孙行者压在五行山下,还想动一动么?凭她拣着哪一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总是我贱名的这个豹字当初起得不好。”童自大问:“怎么见得?”他说:“我贱内姓师,狮为百兽之尊。豹见了狮,可有个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见了狮子,也不过是个死罢了,未必就会怕到这个地步。我见了她,心惊胆碎,说不出的那个怕法。若见她个笑脸,我就比做神仙还快活。但见她有些怒容,我浑身的肉都乱颤,那心扑扑地跳到口里来,话都说不出一句。我背地里上了她个尊号,称她为‘九灵母元圣’,这是《西游记》上太乙天尊骑的那头狮子的名号。那是个狮祖,必定才这样厉害。”又笑着把手里那膏药给他看:“你说我买这东西做什么?”重自大说:“据老兄说起来,想是被嫂子打伤了哪里了。”魏如豹说:“那打,还提他做什么?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几条伤痕也算得个打么?要在我贱躯上,就算天字第一号的轻刑罚了。可怜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浑身上下哪一处没些伤痕?若贴起膏药来,不但没这些钱买,竟把衫子、裤子、袜子总摊了膏药就是了。”说着,将袜带解开,把裤脚掳起来,只见他两个膝盖红肿有饭碗大,全是碎血眼。童自大忙问:“这是怎的来?”魏如豹苦笑着说:“冤屈死人。昨天一个敝友请我吃酒,回家去迟了些。我是个官身子,每常回去或迟或早,都是家兄出来开门的;昨天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说什么来,家嫂着了恼,从昨天午间在屋里,家嫂叫他顶着净桶跪着,不放他起来。我一叫门,是贱内出来开的门,为此发起性来,说我定是在外边嫖女人了,不然为什么深更半夜才回家。我把嘴都分说破了,她也不信。真是口中淌出鲜血来,他还说是苏木水,有什么法子?她拿些碎磁片,砸烂了垫在我膝下,让我足足跪到天亮。这也还罢了,她又把一块死沉的大捶衣石,叫我顶在头上,压得那碎磁碴儿都戳进肉里头去了。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天早上还不放我起来,亏我苦苦哀求,再三告说今天衙门里有要紧公事,恐怕误了,才饶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张了张,家兄还顶着个花盆在天井里跪着呢。我到了外边,一步也挪不动,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碴儿戳的,两腿几乎要折。没奈何,只得慢慢地捱到外科药铺里,买两个膏药来贴。为什么今天来得迟些?你不见我方才走路一瘸一踮的么?我若替你写了这状子不打紧,后来设或舍表妹知道了,跟我贱内一说,我还想活么?那就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这事儿可不是儿戏,性命相关,不可轻举妄动。我劝老妹丈忍忍罢。”
童自大听他说了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见他有些作难,抽中取出个草纸包儿来递过去说:“这算不得什么,老兄买一盅茶吃。果然替我出了气,我后来还有重谢。”
魏如豹一见了包儿,就满脸堆笑地说:“我倒想了个主意,不知可否做得来?”又假意推说:“你我至亲,怎么好受礼?”童自大说:“老兄既有主意,你要不收这薄意,我也不敢奉求了。”塞在他手中,他也就接了过去,说:“老妹丈既如此说,我暂且收下。”就装入钞袋中,然后说:“据我想,这件事儿也不一定要告。何况本官病了,这几天不曾出堂。你不见衙门口静悄悄儿的么?就有状子也告不进去。内边的管家巨大爷巨金,同我最相厚,等我请他来同他商议。烦他禀声老爷,出根签,差两个人到你府上。只说官府查访得他欺凌丈夫,要拿来处治,唬吓唬吓她。舍表妹一个妇道人家,到底胆小,她听了自然害怕。倘若后来改过,也就罢了。况且你我都站在不败之地,没有什么干系,不怕她们知道。一兴词动讼,那可是原被告都要指名道姓的。你说可行得么?”童自大见说官府不上堂,也没奈何,只得说:“听凭老兄尊意吧。”
魏如豹烦一个门子到穿堂后面去请巨金。等了一会儿,见他来了。童自大看他好一条大汉,方面大耳,一部络腮胡须。左手捏着一块蓝绸手帕,将左眼捂着。二人起身,让他坐下。他问魏如豹:“这位是谁?”魏如豹说:“这位是舍亲童百万。”巨金慌忙施礼:“得罪得罪,闻大名久了。”魏如豹说:“数日不会,不知大爷害眼,失候得很。”巨金苦笑一声说:“我哪里是害眼!”魏如豹问:“不是害眼,是怎么啦?”巨金摇摇头,叹口气说:“魏师傅你不是外人,童大爷既是令亲,也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前天敝恩上同主母偶然斗口,敝主母就拿我贱荆出气,骂了一顿。我正在家里吃酒,桌子上放着一把大壶,贱荆回来,摔碗掼碟的。我也不敢多说话,只说:‘你在上边受了奶奶的气,怎么到家里来使性子?’魏师傅,你说说,我这样一句话,也没有冲撞她吧?我不曾防备,被她拎起酒壶来,夹脸就是一下。亏我躲得快,打在眉毛骨上。幸得是我这样个汉子,也还顶住了。要是软弱些的,不死也得小发昏。一来是祖宗保佑,二来亏我灵泛,不然眼珠子也打出来了。她一把揪住我耳朵,还要拔胡子。幸喜我的力气大,死命挣脱了。往桌子底下一钻,才得跑掉。要是拔掉了半边儿,今天还不得出来会你呢。”说着把汗巾拿下,说:“你看看。”魏如豹同童自大一看,眉棱骨乌青,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只有一条缝儿了。魏如豹说:“这一下,厉害呢。”巨金说:“先头还肿得大,连眼睛都睁不开,这两天好了许多了。”又问:“你找我要说什么?”魏如豹就将童自大的事儿对他说了,他尽着摇头咨嗟。魏如豹说:“舍亲不敢白劳动大驾,少不得还要奉酬的。”巨金说:“魏师傅,不是这个话。咱们是好朋友,我若可效力,童大爷难道还不值得相与么?内中有个缘故,你不知道。”又低声说:“前日敝恩上偶然同主母说笑话,敝恩上说:‘大凡做官的人,谁没有几个小老婆?你如今将是五十岁的人了,也该让我娶个小,乐一乐。’他还哈哈地正笑呢,不想被主母跑上去,把脸同脖子抓得稀烂,一条条的血口子,好不难看。怪是也怪不得敝主母,原是敞恩上的不是。这样的话,可是乱说得的?还亏主母很心疼的一位小相公,有八九岁了,每常老爷带他出来玩儿,你也见过的。是他哭喊着抱着老爷,奶奶才饶了,不然还打得厉害呢。因为伤痕明显上不得堂,故推病好几天了。我贱荆受气,我造化低,都是这同一天的事儿。如今敝恩上在主母面前千小心、万陪罪的时候,我若去一禀,家主母一知道,要怪我替男人告妻子狠恶,这还了得!敝恩主正在奉承的时候,不要说用刑,只吩咐我贱荆处治,我可就即死无疑。是这个缘故,所以不敢奉命。”又向童自大说:“尊夫人还算贤惠的呢。一个少年的标致丫头,见了远远地躲开,还怕惹是非呢,哪儿是大胆看得的?这是自己失于检点,如何怪得人?不曾打断脖梁骨,就算万幸了。要是敝恩主同我犯了这样的法,哼,恐怕连性命都难保。我奉劝是好话,请息息怒,此后凡事小心些,样样自己留神,就不妨了。”说完,站了起来说:“不能奉陪了,贱荆上去了一早起,恐怕要回来吃饭,我得照看照看去。”拱拱手,管自去了。
童自大只是叹气,魏如豹说:“我为老妹丈,不过如此尽心罢了。说不进去,却无可奈何。老巨说的也是好话,老妹丈得忍就忍吧。我有几句护身符般的药言奉传,你但记熟了,可保无后患。
她要打区区,区区先睡倒。
她若骂区区,区区只赞好。
她又省力气,我又省烦恼。
这个波罗密,确是个中宝。
若能勤研习,保身直到老。
中无事,弟也要返舍了。倘若回去得迟,又生祸患。”
童自大见他如此说,只得别了出来。因大清早来寻他,到了此时,又渴又饿,就到一个茶馆中去吃一壶茶。
正坐着吃茶,听得隔座几个人在那里说笑。一个说:“江宁县喜老爷,做官也风厉,人品也生得好。五短三粗的一条汉子,一嘴连鬓胡,颇有三分杀气。他是福建人,酷好男风。他衙门里有个门子,姓董名混,外号叫做小董贤,生得细皮嫩肉的,比女人还娇媚些。喜老爷爱上了他,在奶奶面前说衙门中事繁,日间办不完,夜里还要料理,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在书房中同小童儿睡。后来不知怎么被奶奶知道了。那天三更,忽然开了宅门,奶奶带着丫头仆妇们,点着几个灯笼,直奔书房,打开门进去。喜老爷正同小童儿睡着呢。奶奶上前把被一掀,两个都是精光的。谁知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大锥子,在那小董儿的嫩屁股上戳了十来下。那小厮疼得滚到地下,奶奶还戳了他两锥子,他钻到床底下去才罢了。奶奶把喜老爷的头抱住,尽着拔胡子,拔掉了半边儿。就揪着剩下的半边儿胡子,像牵羊一般拉着。衣服也没穿,披着床被子,拉到后面去了。古人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是他衙门里的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第二天就有人写出谣言歌儿,贴在县衙前面的照壁上。我还记得是四句,写的是:
夫人半夜闹书斋,嫩股遭锥实可哀。
满脸虬髯半拔去,县公风厉何在哉?
不想这事儿被府尹大老爷知道了,说他为民父母,怎纵容内眷半夜闹到外边来?加他‘不禁’两个字,取了职名,封门听参。喜老爷着了急。他同大老爷管事的堂官雪太爷名叫雪机的素常交好,就托人去问雪太爷。说本地乡绅中谁同大老爷契厚,好去求了来说情。雪太爷说:‘大老爷性情倔强,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从来不听情面。如今只有一条路,舅老爷新近才到,叫他寻着舅老爷的门路,向太太求求情。太太若对大老爷一说,一天大事都完了。’喜老爷就烦雪太爷送了舅老爷一份儿重礼,舅老爷向太太说了,太太究竟向大老爷怎样说的,就不知道了。那天大老爷坐在穿堂上尽着出神,摇着头沉吟。恰好本房书吏上去呈稿,大老爷看了,说:‘这件事我正在这里为难。今天太太再三说,叫我饶了喜知县吧,本府想:既然取了他的职名要参,怎么好忽然歇了?若不听太太的话参了上去,太太知道了,本府岂不成了喜知县的“后车”了?你的主意怎么说?’那书吏说:‘大老爷取喜知县职名,阖属皆知。忽然中止,定有情弊,恐科道两衙门知道了不便吧?’大老爷说:‘我正为此踌躇呢。’书吏说:‘如今只好当着太太说饶了他,瞒着暗暗参了上去。等旨意下来,太太也就没法了。’大老爷连连点头说:‘你这主意有理。’正赞着,忽见大老爷头上,像个黑老鸦一般,一翅飞得老远,落在地下。众人忙看,原来是大老爷戴的纱帽。再回头看大老爷,不知太太如何知道了,拿着个棒棰走出来,在大老爷脑后一下子把个纱帽打得飞了出去。大老爷震昏了,就伏在公案上。那书吏见势头不好,一抬头,见太太的棒捶正对自己脑门儿劈下来。他叫了一声‘不好’,忙把头一歪,连耳朵带肩膀早捱了一下,得了命就往外跑。太太拎着棒棰就往大堂上撵,众管家二爷们跪了一地,拦住禀告:‘求太太给老爷留个体面,外边多少书办衙役看着,太太如何出得去?’太太还不依,亏得走出一二十个管家娘子们来苦苦哀求,方才进去了。管家爷们也把大老爷扶了进去。过了片刻,雪大爷出来吩咐:‘喜知县免参,照旧开门理事。’大老爷的名字本来叫做‘都三畏’,说是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今人叫他‘都四畏’,说是‘兼畏夫人’。又还有人称他 ‘都元帅’的。喜老爷虽然造化,保住了功名,只是近来奶奶做了禁子,他成了犯人。凡是出堂,奶奶在暖阁后监押着,退堂就一齐上去。他原是一嘴胡子,因去了半边,像模样,索性剃掉了。他成了光下颏儿,好不难看,乍见竟认他不得。这些时走路把腰弯着,我先还以为是被奶奶打伤了腰。我有一个朋友在他衙门里当差,前天和我说:“如今喜老爷凡是出门,奶奶拿他一个‘喜图南’的名字图书,印在龟头上,回来要验看。若是擦掉了就了不得,所以如今走路都弯着腰!”说得众人大笑不止。
童自大听了这一段话,心中暗想:可见如今这世上,竟没一个人不怕老婆的。做官的人都怕到这个地步,又何况于我?我今后只是一味小心,凡事顺着她,再没有无缘无故只管打骂的道理。
他拿定了这个主意,一壶茶早已吃完,又要了两壶水,也喝了,灌了个满肚,这才给了四文茶钱回家。
魏如豹送童自大走了以后,心中说:“这个吝啬鬼,从来连水也没有扰过他一杯,今天却也得了他一个包儿。方才我若脸嫩些,再要推辞,他管情就收了回去。昨晚我那娘着了恼,今日做个大大的东请她一请,陪个不是,大约就好了。况且衙中也没事,早些回去吧。
他出了衙门,到一个钱铺子上,取出那包儿打开一看,掂掂约有二钱重,却是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那錾口上还上了些铜青。递与柜上一看,那人笑着说:“我店铺中只换银子不换金子,你拿到首饰铺子去换吧。”魏如豹说:“难道一点儿银气也没有么?你夹开来看看。”那人夹开来又看了一看,说:“只有四成,要换就换,不换请照顾别处去吧。”魏如豹暗暗骂了几声吝啬鬼,这样的银子也拿来送人。没奈何,只好说:“换了吧。”那人一称,只有一钱八分,换了几十文钱。算算买别的不够,就买了三斤牛肉,用了二十四文。打了二斤烧酒,也是二十四文,拎了回来。
刚到家门口,他妻子师氏正在门内看着街上两条大狮子狗打架,正看得有趣,见他回来,怒气冲冲地问:“你替谁买的酒肉?”魏如豹正低着头走,猛听得这一声,吓了一跳,几乎把酒瓶掉在地下。定了一定神,陪着笑,挣了一会儿,挣出几句话来说:“我见娘这几天熬淡得慌,心里急得了不得。今天造化,弄得了几分银子,买二斤肉、打一斤酒来孝敬你。”那妇人咽了一口唾沫,登时一个恶鬼脸变做笑嘻嘻的脸庞儿,说:“好,好,我正想些牛肉炖丝瓜吃呢。刚才过去一挑菜担子,你去叫了回来,问问可有丝瓜。”魏如豹忙吆喝那卖菜的回来。那卖菜的来到门口歇下,问:“买什么?”魏如豹说:“要丝瓜。”那人说:“我卖的是肥韭菜,没有丝瓜。”魏如豹说:“我不要韭菜。”那人挑上担子,口中嘟囔着说:“韭菜是兴阳的,倒不吃;丝瓜那东西是眠阳的,倒要。”那妇人听见这话,忙说:“你怎这样死相?既然没有丝瓜,韭菜炒肉还不好么?快多买些。”魏如豹又叫回来,买了几斤。进门来,见哥哥还跪着呢。李氏见小叔买了肉、韭菜和酒,满心欢喜,向魏如虎说:“饶了你吧,快帮二叔切肉择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