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出生那一日,我和阿姐被齐齐卖给了人牙子

发布时间:2025-10-18 14:00  浏览量:5

阿姐第一次拼命,是在我小弟落地的那天。

那会儿天还没亮透,阿娘挺着个大肚子,硬是撑到地里的活干完才喊疼。

她生过四个娃,活下来的就我和阿姐两个,其余都夭折了——清一色是丫头。

村里人早就在背后嘀咕:“这女人肚子里怕是不带把儿的命。”可她不信邪,咬着牙非要拼第五胎。

临盆前一刻,她还蹲在田埂上拔草,突然身子一软,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她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是烧着一团火,一把推我:“忍冬!快去叫你爹、爷奶!我要生了!快啊!”

我脑子嗡的一声,转身就要跑。

可阿姐猛地拽住我,自己撒腿就往村口冲,边跑边嚎,嗓子扯得又尖又长,整条村子都被她惊醒了。

“爹——!娘生弟弟啦——!爷!奶!家里添丁啦——!”

她不是在报喜,是在救命。

只有让全村子的人都听见“生了儿子”,我爹才会搭理躺在泥地里流血的娘。

果然,没过多久,爹拉着板车飞奔而来,脸上竟带着笑。阿姐一路狂奔,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血混着土糊了一腿。

我扶她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往回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姐……你疼不疼?”

她咧嘴一笑,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尖,声音轻得像风,“傻丫头,阿姐不疼。只要咱们能争一口气,往后就不怕了。走,回家。”

那一嗓子喊出去,全村人都当娘真生了个带把儿的。

路上遇见谁,都笑呵呵地说:“哎哟,你们家终于有后了!顶梁柱来了,以后日子有盼头喽!”

生儿子,在我们那儿就是天大的喜事。连带着连生四女的娘,也成了“有福之人”。

可只有我和阿姐心里清楚——孩子还没生呢。

我们强撑着笑脸点头,手心却攥出了汗。夜里,破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挡不住外头压低的声音。

“要是这回还是丫头……”爷爷嗓音沉得像石头,“跟前两个一样处理。她不中用,留着也是祸害。三个一起卖了,换个人能生的回来。”

奶奶叹了口气:“儿啊,咱老李家,不能断了香火。”

我和阿姐蜷在娘身边,她肚子高高隆起,皮肤绷得发亮。那里面揣着的,不只是一个孩子,是我们三个人的命。

我们必须赌。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

忽然——

“哇——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夜空。

紧接着,爹抱着个红彤彤的小子冲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几乎要裂到耳根:“老子有儿子了!老子有儿子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和恭喜声。我鼻子一酸,转头看向阿姐。那个总把我护在身后的姐姐,眼眶也红了。

她赢了。

我们活下来了。娘也活下来了。

我踮起脚想看清弟弟的模样,可大人围得太紧,我太矮,怎么也看不见那个改变我们命运的小生命。

02

“青穗!忍冬!还不快去给你娘端碗水来!”

阿奶从人堆里挤出来,推了我们一把,“记着,水里加点糖!你娘生了这么大功臣,得补补力气喂奶!”

糖?那可是金贵东西。以前别说吃,闻都没闻过几回。如今弟弟一落地,阿奶的手居然松了。

那时我和阿姐高兴坏了,哪想到——阿奶转身出门,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个满脸横肉的人贩子。

“大的十六,小的十四,姐妹俩模样过得去。”阿奶低声说,“要不是家里添了男丁,我也舍不得让她们走。”

阿姐拼死一吼,给娘挣回一条命。

可弟弟一生下来,我和阿姐就成了多余的包袱,立马被推上了买卖的车。

马车启动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家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突然,“啪”的一声,一根细鞭狠狠抽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疼。

“嘿嘿,还看?”人贩子的女儿坐在车上晃着脚丫,手里攥着糖,另一只手拎着小鞭子,“现在你们是贱籍了,就算逃回去,他们也不敢收留你们。”

她是人贩子唯一的闺女,叫宝珠,被宠得无法无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我们双手被绑,拴在马车后头,被迫拖着走。她却舒舒服服坐在车里,一边舔糖,一边拿鞭子抽我们。

她见过断手的、见过死人的,对我们这种丫头,压根不当人看。

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偏偏最爱折磨我。

她晃着小腿,笑得清脆:“别怪我们狠心,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家人不要你们。”

她舔了舔指尖的糖渣,眯起眼睛,语气却冷得像刀:“你说,为什么我能吃糖坐车,你们却要被人牵着走?因为我爹爱我。而你们——你们的爹娘,根本不在乎你们。”

她仰起头,声音得意:“等这批货卖到洛阳,我爹就不跑了。到时候,咱们过好日子去!”

洛阳?那是什么地方?村里最厉害的人都没去过。

我不稀罕什么富贵,我只想阿娘。

弟弟是她十月怀胎的孩子,我和阿姐……不也是吗?

为什么,她就能为了一个儿子,轻易舍了我们?

“忍冬,别哭。”阿姐把我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声音低却坚定,“阿姐从来不信命。也不信谁天生就好命。我会带你回家,让他们看看,两个丫头也能活得风风光光。”

“你要的糖,你要的日子,阿姐都会给你。”

那天夜里,我们是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的。

有个姑娘想逃。

人贩子让人把她抓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打死了。

脑壳碎了,红的白的淌了一地,眼睛却还睁着,空洞地望着天,像一条被剥了皮还活着的鱼。

我浑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宝珠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我身后,贴着耳朵说话,甜腻得像毒蛇吐信:

“别以为我爹吓唬你。人可以跑,户籍跑不了。逃奴被抓回来,打死都不犯法。”

“记住,你们就是贱命,认命吧。”

后来,我病倒了。

梦里全是那天的场景:弟弟的哭声、阿娘发亮的眼睛、爹数银子时的笑声,还有地上那滩洗不净的血。

人贩子才不会花钱治我。

是阿姐,背着我走了整整三天。

她见着野草就拔,嚼烂了喂进我嘴里。她走在队伍最后,腿上一道道鞭痕渗着血,可手一直紧紧箍着我,不肯松。

等我睁开眼,已经到了蜀地。

正赶上公主大婚,满街撒喜钱、喜糖,百姓疯抢。

阿姐带着我跪在人群里,抢到一颗糖就塞进我嘴里,一遍遍念叨:

“小妹,快吃,吃了糖病就好了,吃了糖就有劲了……”

03

公主大婚,这可是头一回碰上。

说来也怪,像是沾了贵人的福气,我病得厉害,却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那天我们捡到的喜钱,全被那些人牙子搜刮走了。连几颗糖都没能留下——宝珠冷着脸,把我们藏在袖子里的喜糖一颗不剩地收了去。她坐在桌前,一粒一粒数着盒子里的糖,嘴里还念叨:“这是陛下亲女出嫁,献花的贵女个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你们呢?不过是个贱命奴才,哪来的资格吃这些甜东西?”

是啊,我们没这个命。

可她宝珠,也没这个命。

进京的路难走得很,蜀道弯弯绕绕,像一条盘在山间的蛇。路上常有山匪埋伏,专挑商队下手,杀人劫财,连尸首都懒得掩埋。

那一晚,人牙子被人一刀砍下了脑袋,他最疼的女儿——那个总爱偷偷塞给我半块馍的小姑娘,胸口被人捅了个对穿,倒在地上抽搐着,手伸向我们,嘴里断断续续喊着“救我……”。

我们的衣服本来就是脏的,往脸上一抹黑灰,谁还能分得清你是谁?阿姐咬紧牙关,拼了命把两个还没断气的人拖过来盖在我们身上。我就这么和一个快死的男人面对面躺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弱,血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滴,啪嗒、啪嗒,像夜里屋檐漏水的声音。

等到官兵赶来时,活下来的只剩我和阿姐了。

“你们是什么人?”官老爷坐在马上,声音冷得像铁。

阿姐跪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回大人……贱奴青穗,是被人牙子买来的。”她颤巍巍地指了指我,“她是那人的亲闺女,叫宝珠。”

这话太假了,一听就不靠谱。但我们是这场劫难里唯二活着的人。奴隶本就低贱,人牙子也不是什么体面角色。这一带山匪横行,这种事年年都有,谁会费心思去查一个死人女儿到底是真是假?

口供里写着:一行人原是要去京城。

官差顺手就把人牙子给“宝珠”存下的嫁妆银子全卷走了,亮了亮腰间的刀,上报时只说财物尽数被贼人掠去,案子草草结了,便把我们像破包袱一样推给了地方衙门。

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心里早想好了千种结局——蹲大牢、再卖身、甚至被打死街头……可到了京城,不过是改了个名字,换了张户籍纸,就把我们放了出来。

这是阿姐第二次替我争命。

她让我从“忍冬”变成了“宝珠”。

我对她说:“阿姐,咱们去官府吧,给你脱了奴籍。”

她摇摇头,眼神平静得让我心慌。她轻轻摸着我的脸,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温柔。“小妹啊,你想进官府求人办事,还没开口就得先掏银子。你有钱吗?”

我愣住,摇了摇头。

“你没有,阿姐也没有。就算脱了奴籍又怎样?没人引荐,没饭吃,照样活不下去,更别说回家了。”她低下头,拉着我走到城门口的告示墙边,指着上面贴着的宫中招婢榜文,轻声说:“还记得我们在蜀地看过的公主大婚吗?那些宫女穿金戴银,走路都带着风,比当年的宝珠还要体面。忍冬,阿姐还想再争一次——你把我卖进宫里去吧。”

青穗,十六岁,仍是贱籍。

她的卖身契,成了十四岁的我唯一的家当。

04

我没有小弟那样的运气,也不像阿姐那么狠得下心。

我有的,只是一个愿意为我豁出去的姐姐。

阿姐十六,生得清秀端正,若出生在好人家,定是媒人踏破门槛的主儿。可现在,她只能低眉顺眼地站着,任由从宫里来的老嬷嬷捏开她的嘴看牙口,翻她的眼皮看气血,上下打量,就像在挑一头牲口。

洛阳这地方富得流油,出手也阔绰。

卖阿姐一个人的钱,竟比当初人牙子买下我们俩还多出三成。

临走前,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吓人:“宝珠,这银子你一定藏好!千万别回老家,回去只会再被人卖掉!”

“你在洛阳等我,等阿姐混出个人样,一定回来接你回家。”

我相信她。

于是这一年,我就在这座城里扎下了根。

租了个漏雨的小屋,支了个不起眼的小摊,卖的是阿姐亲手教我的饼子。暄软蓬松,咬一口回甘带甜;配上她秘制的小菜,爽脆微辣,吃着正好冒汗解乏。

天还没亮透,我就摸黑爬起来和面、发面、蒸饼。等到天边刚泛白,我才敢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小车出门。

蒸笼一掀,热气扑面而来,麦香夹着葱油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妹子,你这饼闻着真香!多少钱一个?”有人凑上来问。

价格我早打听好了。买饼送小菜,薄利多销。

我扬起笑脸,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大哥”,叫得亲热。没多久,一大半饼子就卖光了。

就在我旁边,是一家卖肉汤的老两口。

05

我卖饼的时候,他们老往我这边瞅,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黏在我身上,像钩子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盯上我了。

我不敢多看,赶紧扯开嗓子吆喝:“热饼子嘞!新鲜出炉!”

多卖一个,就多赚一文钱。

钱攒得越多,我和阿姐的日子就越稳当。

进宫做奴婢?哪有什么顺心日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就得卖儿卖女。

我绝不能再让自己和阿姐,被人牵着绳子再卖一次。

铜板叮叮当当掉进陶罐,摇一摇哗啦作响。

瞥见那对老夫妻又朝我看来,我立马收拾家伙,麻利地撤摊走人。

长街宽阔热闹,书画铺子飘着墨香,绸缎庄挂着五彩华服,金银首饰闪着光,米粮铺堆满白米,还有穿着统一衣裳的奴仆成群走过。

人人都笑呵呵的,连我这样的孤女,也能在这城里活下去。

我喜欢洛阳。我想和阿姐一起,在这里安家。

可第二天,我再去摆摊,情况却变了。

买饼的人少了,问小菜的倒是多了。一听小菜不单卖,转身就走。

我站在街头,喉咙喊哑了也没人搭理。风吹得蒸笼凉透,饼子硬了,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正发愣时,一碗热腾腾的肉汤递到了我面前。

汤色乳白,浮着一层薄油,撒着细碎葱花,香气扑鼻。

“丫头。”是隔壁卖汤的婶子,她拍了拍我的手,把碗往前推了推,“你做的饼子好,婶子一眼就看得出来。可来这儿的,都是干苦力的汉子,吃了就要扛活儿。你这饼太软太甜,不经饿啊。”

“你看我这碗汤,肉不多,油也不多,但碗底垫了红薯粉、糙米糊,盐放得多,喝了出汗有力气。你是勤快孩子,听婶子一句:饼子做得扎实些,味道差点,也有人买。”

她说,昨天就想说了。

可看我防备心重,又是第一天出摊,怕伤我自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咱俩一个卖汤,一个卖饼,正好配一对儿!这碗汤算婶子请你,别灰心,再等等,总会有人喜欢你这口的。”

06

婶子说得没错。

但这碗汤,我没脸白吃。

我包了几个新蒸的饼送去她摊上,才坐回自己位置。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客人来了:“三个饼子!”

我心头一喜,笑着问:“小哥,你昨天也来过吧?喜欢小菜吗?我多给你加点。”

他一怔,低头看着手里白胖的饼子,耳根忽然红了:“喜欢……谢谢你。”

“今天饼多,我再买三个!”

六个!出手真大方!

我看他比我高出一大截,影子都能把我整个罩住,一看就是工地抢着要的壮劳力。这样的人肯定认识不少工友,我忍不住试探着问:

“我这饼不经饿,你们是不是更爱吃那种实诚的粗面饼?”

“不是!”他猛地抬头,声音都高了,“我就爱吃这种!软乎,香!以后我都来你这儿买!要不——你把这些全卖给我得了!”

全卖给他?

我心跳快了一拍,转念又冷静下来。

饼好吃是好事,但他一个人哪吃得完?我不能因为人家喜欢,就图省事一股脑全甩给他。

赚一笔快钱,和天天都有人来买,哪个更重要,我还是拎得清的。

“不用不用,我每天都会做,你想吃随时来就行!”

我飞快包好饼和小菜递过去。

过了早市高峰,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来买。

明天起,我可以试着做两种饼——一种软香,一种扎实。只要能赚钱,就没有做不成的生意。

小哥接过饼,咧嘴一笑:“嗯!我明天还来!”

07

我开始做两种饼,一种蓬松柔软,像云朵似的,咬一口能弹牙;另一种扎实紧实,耐嚼顶饿,干活的人最爱这一口。小菜也从原先的一碟,慢慢添到了三样,辣的、咸的、酸的,各有各的滋味。这些手艺,全都是阿姐手把手教我的。

我最喜欢阿姐做的软饼,面香扑鼻,外皮微焦,内里却绵软得像春天的风。徐川也喜欢,他就是那个总来买饼的小哥。

徐川是个力气大的人,工地上的重活儿,工头第一个喊的就是他。虽说干的是粗活,可奇怪的是,他皮肤怎么晒都不黑,白白净净的,要不是那一身结实的筋骨摆在那儿,真像个捧着书本念诗文的读书郎。

他每天都会来我这儿买饼,风雨无阻。买得多了,我也摸清了他的习惯——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他要三个软饼,配菜一定选最辣的那一碟。

他话少,每次就两句话:

“很好吃,谢谢。”

“明天我还来买。”

隔壁的婶子心善,隔三差五给我端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说是补身子。我也不白拿,顺手给她包几个刚出炉的饼。一来二去,整条街卖吃食的叔伯婶娘都跟我熟了。谁家摊子卖完了,还会互相推荐客人:“去宝珠那儿吧,她家饼香,味儿正。”

有天傍晚收摊,婶子坐在小板凳上叹气:“这钱啊,是赚不完的。咱们图啥?图个安稳,图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吃饭。”

大叔擦了把汗,把旧帕子搭在肩上,接过话茬:“可不是嘛。你没听吴先生说书吗?从前兵荒马乱,天灾连年,饿得人都吃不上饭,哪还有命讲良心?易子而食的事都有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咱们现在能吃饱穿暖,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命好就得惜命,别糟蹋了这份福气。”

吴先生,是长街上最有名的说书人。别的先生靠一箱子话本撑场子,新编的、老掉牙的、抄来的、自己写的,堆得比人还高。可吴先生不一样,他什么都不带,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褂子,手里攥着一块惊堂木,往台上一站,满座皆静。

他讲将军百战死,美人泪如雨;也讲山精野怪,狐仙渡劫。那些故事,仿佛不是从书里来的,而是从他脑子里长出来的,活灵活现,听得人忘了时辰。

他自己也得意,常笑着说:“我姓吴,一张口,一个天,天生就该吃这碗开口饭,老天爷赏的!”

我爱听他说书,他是我认识最见多识广的人。有一回他说起宫里的事:秀女宫女,在外人眼里都是皇帝的女人,可实际上,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重获自由。

他又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亲眷如路人。”可话锋一转,“但银子能铺路,哪怕通天的高墙,也能凿出一道缝来。只要你有钱,想见的人,总有法子见上一面。”

阿姐今年十七,要等到二十五才能出来,还得九年。九年我不怕等,可我不能一直这么干等着。我想知道她好不好,有没有受苦,手脚齐全不齐全。

不见面也行,一年见一次都成。

打定主意后,我开始拼命做饼,加量不加价,小菜也做得更用心。省吃俭用,连针线断了都不敢换新的。一年下来,攒了几罐铜板,叮叮当当倒进钱匣子,听着都心疼。

后来我把铜板换成银子,装在一个小布袋里,沉甸甸的,像是揣着全部的希望。

我拿着这点银子,找到了那扇传说中的朱红宫门,想打听一条“通天路”。

开门的是个太监,面白无须,声音细得像猫爪挠墙,却不让人讨厌。他瞥了一眼我手里的银子,轻轻摇头:“姑娘,这点钱……差得远呢。”

我看他不像坏人,鼓起勇气问:“那得多久?还要多少?”

他叹了口气,语气竟有些温和:“你再存一年,明年早两个月来,我帮你递个名字上去,兴许……有点机会。”

我正想道谢,眼角忽然扫到宫门后闪过一道身影——纤细、熟悉,脚步匆匆,却又猛地折返。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

是阿姐。她站得笔直,脸色虽有些苍白,但手好脚好,眼神清明,没有伤,也没有哭过的痕迹。

我鼻子一酸,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那小太监察觉到了,也没拦,反而冲我眨了眨眼,抬手指了指头顶:“上头办事,讲究的是银钱开路。不过……”他压低声音,“你阿姐胆子大,心思细,说不定能往上走几步。等她爬高了,到时候你不送钱,也能见面。”

吴先生说过,宫里往上爬,是要脱层皮的。挨骂、受气、背锅,样样少不了。

我不想让阿姐吃那样的苦。

那一年,她十七岁,我十五岁。我握紧拳头,在心里发誓:我要挣更多的钱,快一点,再快一点。

08

亲眼见到阿姐安然无恙,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地,整个人像是喝了十全大补汤,走路都带风。干活更卖力,饼做得更快,小菜腌得更香,连隔壁婶子都说:“宝珠,你这是要累成小神仙啊?”

就连徐川也觉察到了我的变化。

他原本只是每日准时来买三个软饼,雷打不动。可最近,他在摊前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买的饼也越来越多。

“再要两个。”

“最近吃得多了些。”

从三个,到五个,八个,再到一口气要二十个。

我再傻也明白,这不是正常人能吃完的量。

我把铜板推回去,笑着摇头:“多谢你捧场,可一天二十个软饼,就算你是铁打的胃也受不了。再说,你要是吃坏了,以后谁还天天来照顾我生意?到时候你家里人找上门,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徐川急了,脸涨得通红,低头把一把铜板硬塞进我手里:“我给钱了!你得给我饼!”

“我能吃完的!”他声音不大,却格外执拗。

我看他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十个?你要真吃给我看,我倒信了。”

“不信?我现在就吃!”他急得都要解开包袱了。

我连忙摆手:“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你撑着。一顿吃十个软饼,别的饭还吃得下吗?你爹娘不得心疼死?”

他愣了一下,低声嘟囔:“不会的……我自己愿意的。”

说着,竟把怀里所有的钱全都倒在桌上,哗啦一声响:“你要是急着用钱,先拿去!我每天来吃饼,你从账里扣就行。”

我怔住了。

我没说急用钱啊?

他误会了我的沉默,急忙解释:“我不是坏人,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以后还能吃到你的饼。我喜欢这个味道,真的。今天这些,全给我吧,我都带走。”

说完就要动手搬我的饼筐。

旁边婶子一看不对劲,拎着汤勺就冲过来,“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臭小子!你疯啦?要把人家摊子搬回家过年是不是?”

她回头冲我笑,眼里全是促狭:“宝珠啊,你就卖他十个吧。不然这傻小子真把摊子扛回去,我和你叔晚上做梦都得梦见饼,梦见都吃吐了!”

“娘!”徐川一声惨叫,抬头看我,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我们俩对视一眼,脑袋嗡的一声,像是灌了一壶滚烫的黄酒,晕乎乎的,脚底也轻飘飘的。

婶子还不罢休,继续调侃:“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家顿顿吃饼!你叔都快看见饼就想跑!”

徐川窘得不行,赶紧推着她往自家摊子走:“娘!你快回去!宝珠还要做生意,别烦她!”

等他回来,头几乎埋到胸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对不起……是我爹娘听说你急着用钱,才让我多买些。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爱吃你做的饼……你别生气。”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娘瞎猜的。

我噗嗤一笑,抬头看着他:“婶子跟我说过,她根本没急事,就是想多攒点钱。”

这话一出,婶子在远处又笑开了花:“哎哟!宝珠,这话是我编的!我再不说破,再过两年,你还以为我家徐川是隔壁卖豆腐的老王儿子呢!”

徐川整个人僵住,抓起饼扭头就跑,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消失在长街尽头。

第二天,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站在摊前,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宝珠,我要三个软饼。”

我笑着递过去,心里却清楚——这一年多来,他买的不是饼,是心意。

而我,也不是第一次对他动心。

从长街头,走到长街尾,风吹日晒,烟火人间。如今,终于有人陪我一起走了。

那天正好赶上王爷大婚,整条街挤满了人,锣鼓喧天,彩绸飞舞。人潮涌动中,徐川默默站在我身侧,用肩膀为我挡住一波又一波的人流,留出一小片安静的空间。

他不高,也不说话,可那一刻,他就像个真正的英雄。

09

我不卖饼,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徐川闲下来的时候,最爱陪我去茶馆听吴先生讲书。

他说他出生那天,家门口来了个云游四方的道士。那道士掐指一算,说和他有缘,便登门为他取了“川”这个字,还断言他将来必成大器。打那以后,徐川就迷上了那些刀光剑影、驰骋沙场的将军故事,听着听着,眼里都闪着光。而我呢?偏爱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听一段情深意长,心里像泡了蜜。

可自从王爷娶了王妃之后,吴先生嘴里讲的,全成了这对神仙眷侣的事儿。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连风月都为他们让道。

听说王妃生得极美,是那种百年难遇的绝色——脸如满月,肌肤胜雪,一双眼睛似秋水含杏,看一眼就能勾走魂魄。多少人远远瞧上一眼,回家做梦都能笑醒。

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公主大婚那日,在红毯上捧花献礼的那个姑娘……不就是她吗?

那时我就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动人的女子?如今再听人说起王妃容貌,我心里却笃定:她再美,也美不过那个捧花的姑娘。

后来才知道,王妃竟比我小一岁,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整日里不是唱歌跳舞,就是荡秋千、放纸鸢。王爷性子温吞安静,可只要王妃一笑,他也跟着笑,什么诗书礼乐都抛在脑后,陪着她在园子里疯玩。前两天去城外登山赏花,昨夜又泛舟河上,灯火映水,美人如画,整条街都在议论他们的恩爱模样。

而我,竟然也有幸亲眼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王妃。

为了多挣几个铜板,我除了清晨卖炊饼配小菜,傍晚就开始摆摊卖馄饨。白白胖胖的面皮,裹着鲜嫩的小菜和肉馅,客人刚坐下,我手一翻,几下就包出一碗来,一个个圆滚滚地跳进滚烫的高汤里,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一晚,我做的两碗馄饨,正是端给了王爷和王妃。

送过去时,我低着头不敢看,可等放下碗转身要走,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眼。

天啊!真是美得不像话!

肤若凝脂,指尖纤柔如春笋。她只是轻轻扫了我一眼,我的心就像被春风拂过,整个人软了半截,脚步踉跄地退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直到走出老远,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原来,她真的是那天献花的姑娘。

无论是在蜀地初见,还是如今在洛阳重逢,她的美,始终独一无二。

我和这样一位美人,竟有过两次照面。想到这儿,我心里竟涌起一阵欢喜——洛阳果真是一座福地,这世道,也真是越来越好了。

更让我高兴的是,这一年,我终于攒够了银子。

托了宫里的小全子公公帮忙,我进了皇宫偏殿,见到了阔别多年的阿姐。

宫里的水土养人这话真不假。阿姐从前只是山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略有些姿色罢了。可如今站在那里,一身气度,竟比真正的金枝玉叶还要贵气三分。

见面只准一炷香的时间,四周还有太监来回巡视,不能多说一句私密话。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却只化作一句轻声的问:“阿姐,你过得好不好?”

阿姐点点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声音微颤:“阿姐很好。倒是你,哪来的钱来见我?是不是吃苦了?”

我连忙抹掉眼角的泪,笑着拣好的说——说我开了个小摊,每天热热闹闹有人光顾;说我存下的银钱已经装满了好几个瓦罐;说我见到了王妃,还亲手给她做过馄饨。

当然,我也提到了徐川。

“瞧你这模样,一说到他,脸都红透了。”阿姐忽然笑了,笑容像春日暖阳洒落湖面,整个人都被温柔笼罩,“宝珠啊,阿姐信你的眼光。可你还年轻,女人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看错人。”

“阿姐只盼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若你真信我,再等几年,要是徐川确实靠得住,阿姐一定给你备一份体面的嫁妆。”

阿姐向来倔强。爹给她取名“青穗”,盼她如稻穗般踏实稳重。可她偏偏不愿只当个低头的禾苗,非要争那一片丰收的金黄。

进了宫也是这样。短短两年,她在一群宫女中脱颖而出,得了掌事嬷嬷的看重,步步走得坚定。

这一回见面,几乎花掉了我大半积蓄。

可临别时,阿姐悄悄把银子原封不动塞回我怀里。“你在外面辛苦赚钱,阿姐在宫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主子还时常赏东西。你千万别为了见我委屈自己。”

“只要你过得好,阿姐在这深宫里,才安心啊,知道吗?”

我是她唯一的牵挂,她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的话,我都懂。

走出宫门时,徐川已在门口等我。他手里攥着一块桂花糖,递给我时咧嘴一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当年被卖掉那天,阿娘拉着我们的手说:“你们姐妹俩,往后过的都是好日子。”

如今想来,阿娘说得真对。

我们的日子,真的甜。

10

在洛阳扎根第七年,我二十一了。

这些年省吃俭用,终于攒下一笔钱,在城东买了间小屋。不大,但足够容得下我和阿姐一起住。屋顶能遮雨,墙角还能种点葱蒜,日子总算有了点家的样子。

买饼的老主顾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和徐家依旧守着那个小摊,卖饼、熬肉汤,日复一日。

可我和徐川之间,早已心意相通。就连宫里的小全子公公,也跟我熟得像一家人。

小全子是个机灵人,嘴巴甜,会来事,认了个有权势的干爹。新进宫的小太监见了他,都得躬身喊一声“公公”。明明有机会调去更好的差事,他却一直守着这份看似不起眼的活计。

他说:“别的地方虽风光,可哪有这里方便?我能进宫,也能见外头的人。这一扇门,连着两个世界。”

这些年来,只要听说阿姐可能得空相见,我总会悄悄给小全子塞些银子。他接过去掂一掂,就知道分量几何。

若是阿姐能来,那银子自然没白花;若是实在抽不开身,钱也不会退回来——我知道,并非他贪墨,而是宫规森严,一层层往上打点,银子就像雪花落进火炉,一点点化没了。

可小全子从不让人心寒。有时捎来两句阿姐近况,有时带几句她亲口说的话,更多时候,是悄悄递给我一些阿姐攒下的东西——一匹布、一对耳坠、甚至是一小包胭脂。

但这回不一样了。

我要嫁给徐川了。

这事,必须让阿姐知道。

我把消息告诉小全子时,他乐得眼睛眯成缝,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妥!这几年你每次来,徐公子都陪着,两人站一块儿,简直就是天生一对!要不是宫规管得紧,我都想厚着脸皮讨杯喜酒喝!”

他又上下打量徐川,啧啧称赞:“瞧这身板儿,结实有力气!要是去了军营,准能闯出一番名堂!”

其实徐川一直想去从军,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保家卫国。可他是家中独子,叔婶死活不同意。年纪轻轻就上前线,万一有个闪失,徐家香火怎么办?

于是徐川只好把一身热血和力气,全都用来挣钱。

他挣钱,一半是为了奉养老人,另一半,是为了娶我。

七年光阴,足以看清一个人的心。徐川的踏实、坚韧、温柔,我都记在心里。我相信,阿姐若知道了,一定会替我高兴。

果然,没过两天,小全子就派人传来消息:后日便可与阿姐相见。

这一年,阿姐二十三岁。

按宫规,再熬两年,她就能出宫自由了。

等小太监们例行检查完随身物品,阿姐才坐下来,一边翻着包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些都是阿姐给你攒下的嫁妆……徐川是个实诚人,值得托付。可宝珠,阿姐还是要提醒你——女人这辈子,手里一定要有自己的本事和积蓄。”

“你长大了,要成亲了……阿姐却不能亲眼看你穿上嫁衣,你可别怨我。”

我怎么会怨呢?

若不是阿姐当年咬牙进宫,我早就在山匪手中丢了性命,要么病死在破庙里。这七年,她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多少苦?皇宫是什么地方?天下最聪明、最狠辣的人都挤在那里,她一个乡下丫头,硬是凭着一股韧劲儿往上爬。

才比我大两岁,可她的眼角已有了细纹,神情也比同龄人沉稳太多,仿佛被这座巍峨的宫殿吸走了青春的元气。

“阿姐,你怎么这么说?”我强忍泪水,笑着展开手中的地契,“你看,我已经买下房子了!等你出宫那天,我和徐川一起去接你。咱们仨住一块儿,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好。”她终于露出笑颜,握住我的手,“出宫那天,阿姐等你。”

自打阿姐入宫后,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个家。

不管是狠心卖了我们的爹娘,还是早早夭折的小弟,又或是那些冷眼相待的亲戚……

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了。

只要我能和阿姐在一起,就够了。

开元二十七年。

我和徐川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我不是美人,徐川也没成为英雄。来喝喜酒的,是隔壁卖面的老伯、河边卖鱼的渔娘、炸油条的小哥,还有巷口卖大碗茶的张婶。

我们不过是洛阳城里最普通的百姓。

可那一尾鱼、一盒茶叶、一只肥鹅、一篮鸡蛋,全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连说书的吴先生也来了。

他送的不是别的,是一吊铜钱,用红绸仔细扎成一个小包,上面还工工整整写着八个字:

白头偕老,多子多福。

宾客喧闹中,我忽然看见一张本该早已消失的脸——

一个我以为早就死在山匪刀下的熟人。

11

“听说你叫宝珠?你不是该叫忍冬吗?”

小蝶拿着喜饼小口小口吃着,发出的声音宛转悠扬,像羽毛一样轻飘飘让人心痒。

我浑身一僵。

全然没想到时隔七年,还会有人提起忍冬这个名字。

除了家人之外,我记得的人不多。

当初的人牙子算一个,宝珠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小蝶。

小蝶也是被卖给人牙子的,但她的境遇和我们不同。

小蝶伶牙俐齿,脑子里全是机灵点子。

一张嘴,就哄得看不起贱奴的宝珠心花怒放,鞭子从来不会落在她身上。

人牙子待她也不同。

因为小蝶身姿婀娜,一双眼睛更像是会说话一样。

若没有那群山匪,小蝶会被卖去一个和我们都不一样的地方,挣腿儿钱。

那一夜,我和阿姐吓坏了。

哪里会去看谁死了,谁还活着。

官老爷说,在场有气的只有我和阿姐,我们便以为只有我们还活着。

“你这样瞧着我,是怕我说出你的身份?”

小蝶歪了歪头,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僵硬片刻后,我按住了微微颤抖的手指。

我冒认了身份不假,她也是逃奴。

真要闹去官府,谁也讨不了好。

“怎么会?”我笑着抓了一把喜糖给她,“小蝶姐姐,我们不是同乡好友吗?我丈夫他们也是知道的。”

“是,我和宝珠自然是好友。”

小蝶姐姐站直了身子,在我面前脚步轻快地转了一圈,然后笑着从发间取下一枚簪子,轻轻插在我的发间。

“我如今给人做了妾,是个很好很有才华的人,不日他就要领命赴任,我也要跟着去。”

“若没有当初那一遭,我过得只怕比现在惨。”

小蝶姐姐靠过来,轻轻抱住我,“忽然见到你,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忍冬啊,新生不易,我们都要好好过日子才行。”

小蝶姐姐出现得突然,走得也快。

真像一只飞蝶一般,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宝珠,你在看什么呢?”

徐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吃味得紧。

“不是说我穿这身好看吗?怎么不看看我?”

婚前三天,新人是不许见面的。

徐川几次想偷偷来见我,都被叔婶儿给拦下了。

今日掀了盖头后,他就一直黏在我身边。

“不是看过了吗?”

我羞红了脸,小小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你别闹,宾客们还看着呢。”

还是爹娘让他去敬酒,他才松开了我。

“夜里我可不会松手了。”

“娘子。”

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耳根,落下一阵闷闷的笑声。

徐川的气息发烫,人也发烫。

烛火之下,目光就能把我的衣衫剥光。

“宝珠,我终于娶到你了。”

我低低回应着他接连不断的吻,夜色渐深。

12

成婚之后,我们家也从摊子改成了个小铺子。

还卖老三样:

饼、肉汤、馄饨。

长街上越来越热闹。

开设胡店,贩卖珠宝香料的粟特人。

衣服上绣着猎狮图案的波斯人。

头戴头巾,身着素色长袍,带来香料和象牙的大食人。

我每日开门迎客,听着不同的语言,看着人来人往,热闹之下却突然发觉好像少了些什么。

胡姬卖酒路过铺子前,我想起来了——我许久没见过王爷和王妃了。

是了,就连吴先生说书也换了新角色。

若是这些异邦人见了王妃,才知道什么是真的国色天香。

“王妃?”

吃馄饨的客人朝我投来异样的眼光,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什么人在暗中窥探一般。

我喉头一紧,也忍不住坐下,竖起了耳朵。

“王妃出家,去道观里做了女道士,为她母亲祈福去了。”

女道士?

我心里一惊。

“王爷也肯?”

周围又聚过来不少客人,王妃和王爷的事在民间一直是美谈,关注的不止我一个。

“为母祈福是大孝之举,又是陛下下令,王爷怎么会不肯?”

是了,孝道大过天,皇命不可违。

于情,于理,王妃都该去。

可王妃做了女道士,还是王爷的王妃吗?

我不知道,其他客人也不知道。

热火朝天地谈论了一阵,也没人能给出个答案。

还有件事,关于我阿姐。

上回去找小全子公公时,公公同我道贺。

“令姐终于熬出头了,她们那处的掌事嬷嬷不轻易夸人,如今老了,却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大约是要好好培养。往后啊,说不准杂家也能沾沾光呢。”

我心如鼓跳,不知该是喜是忧。

我长大了,不是孩子。

在洛阳城里活得越久,就越能明白皇宫里头过日子的不易。

可我阿姐青穗,是个有野心的人。

十六岁的她,冒着被爹打死的风险,哄骗满村的人我娘生了儿子。

敢在山匪刀下,用将死之人,为我们俩拼一条活路。

衙门深似海,弊病大如天。

面对有着两张口的官老爷,阿姐也敢混淆视听,给我一个清白身份。

身无长物,她一个人踏入皇宫,给我留了一笔不菲的钱财。

我的阿姐青穗,不是寻常农女。

她不甘被卖,不甘被抛弃,是个一定要活出光彩的人。

我能做的,就是让阿姐放心,不做她的拖累。

我噙着笑,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进了小全子公公怀里。

不为办事,只为能打点关系,时时知道我阿姐的安危。

“公公说得哪里话,从前公公帮我们的,我和阿姐铭记于心。”

“我在宫外帮不了什么,若是阿姐有什么事,还望公公看在这一点缘分上,告知我一声。”

除了身在宫中的阿姐,家里也有了喜事。

爹娘托人替徐川找了个好活,给富贵人家看门。

13

“不去?为什么不去?你不知道多少人求着这差事吗!”

“儿啊,这差事有什么不好?那门,比咱们家的屋子还要高大华贵!每个月拿到的银子,可比你去干苦活还要多得多!儿啊,你为什么不想去啊?”

爹娘苦口婆心地劝。

可徐川怎么都不肯去。

他白日继续去干苦活,回来宁可不吃饭也不低头。

我明白他。

徐川想做的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再不济,也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养活一家子人。

在村里,看大门的不是人,是狗。

即便主人家给的狗饭再好,看的大门再高大。

狗,依旧是狗。

绝不是吴先生口中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宝珠,我不想去。”徐川把我整个抱在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窝在我的颈间,“咱们家的铺子能赚钱,我也能赚钱,已经比不少人家好上许多了,我不想赚这份钱。”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徐川的心脏在胸腔之中有力地跳动着,砰砰——砰砰——

爹娘也叫我劝他,可我不忍心。

我常常拿银子去给小全子,只为了探听阿姐的一点消息。

若换做其他人家,是万万不肯的。

可徐川理解阿姐在我心中的位置,明白这个仅剩的家人对我的重要。

所以他不仅陪我去,还给我银钱,细心妥帖赔笑说话。

我也理解他的英雄梦想,还有他滚烫鲜血之中流淌的尊严。

不赚这份钱,我们家还可以活。

没了这份骨气,徐川就不再是此时最好的徐川。

离约好的日子越近,爹娘和徐川就闹得越是厉害。

爹甚至已经气急,猛地拍响了桌子:“这份差事,花了你老子娘不少棺材本!你说不去就不去?哪里由得你!徐川,我告诉你!你若不去,就是不孝!”

“爹!”

我惊呼一声,站了起来。

不孝,是大罪!

转头去看徐川,徐川已经红了眼,面颊都在微微发抖。

“娘,不如.....”

娘拍了拍我的手,止住了我的话头。

她最疼这个儿子了。

竟然也要逼他。

“阿川,前些日子,我和你爹听说码头边上又死人了。”

“多年轻壮硕的一个汉子,一口气扛了好几个大包,脚下一滑,一骨碌就摔进了河里。那大包那么沉,一沾了水,跟石头一样!只看见河里沁开的血,捞了半天,人影都没捞到一个!”

“我和你爹老了,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你爹怎么办?”

娘颤颤巍巍地走到徐川面前,拍打着徐川的手臂。

“你心心念念着把宝珠娶回来,不多赚些银子,不好生留着你这条命,你把人家娶回来做什么?”

“如今是太乎盛世,哪里需要这么多英雄好汉?儿啊,你就听爹娘一句劝吧,多赚些银钱,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咱们,都只是普通人罢了。”

沉默许久。

屋里终于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应答声。

徐川应下了。

14

徐川去看大门的事,很快传开来。

第一日回家后,许多相熟的人都涌入了我家的小铺子。

“阿川啊,那杨府如何啊?是不是真这么气派?”

“阿川,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若是杨府再招人,能不能叫你哥一起?”

“是啊是啊,去富贵人家做活就是不一样。瞧这衣服料子,真滑溜,要是去布庄买,都要花上不少钱吧!”

“一件衣服算什么?我听说啊,一家人只要有一个去杨府做活,一家子就都不用苦哈哈的了。”

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嘲讽的意思,只有艳羡。

每个努力生活的人,想要的不过是期盼着日子好一些,再好一些,让一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可徐川并不开心,我也跟着不开心。

“别担心,我挺好的。”

徐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沉稳而有力。

他把我搂进怀里,轻声安慰。

“宝珠,爹娘说得对,我得撑起这个家。英雄好汉,终究只是吴先生口中话本子里的人物。”

“杨府也和爹娘说得一样好,我好吃好喝,只需要守着大门,不知比从前轻松多少。”

“所以,宝珠,别担心。等阿姐下回看见你,说不定会吓一大跳,我居然也能把你养得这样好。看见你过得好,她才会放心。”

说起阿姐,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姐在宫里很忙,忙到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只能由小全子公公帮忙带话。

一晃两年过去,到了阿姐出宫的年纪。

徐川陪着我,在宫门口等着。

张望许久,却始终没见到阿姐的身影。

心急如焚之时,小全子公公才朝着我们走过来。

“宝珠姑娘,今年出宫名单里没有青穗姑娘的名字。杂家找人问过了,是青穗姑娘自己不愿出宫的。”

“她说,你会明白她的意思。”

心底有些失落。

却在我意料之中。

阿姐进宫九年,耗费了她大半的青春。

她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还想再争一把。

我笑着给小全子公公又塞了银子,这一趟他原本是不必跑的,“我明白的,阿姐什么时候有消息,公公只管派人去叫。这点银子,都是给公公的茶水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