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翻检时代的骨骼、灰烬与硬块——关于几位60后诗人的阅读散记

发布时间:2025-10-01 18:52  浏览量:2

在谈论这几位诗人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某种随意性,因为这一组合完全是随机的。但我同时又感觉他们好像彼此有着某种内在的呼应性,放置在一起时的某种“扩展性”,因为他们有可能会共同隐喻着一种趋势或现象,在当代写作中的一种可能的共性。这很复杂,只能在单个的谈论中彼此彰显。另一方面,我也更加感受到他们各自的重要性,即都是具有某种“范例或象征”意义的诗人,而每个时代能够称得上是范例或象征的诗人并不多。

诗歌是万古长青的事业,因为它在不断地被创造中,永远不会固化。然而一代代的诗人却在不可避免地老去——我说的当然是“文化意义上的老去”。单纯生物年纪的视角过于简单了,且每个人老去的节律与表现也各不相同,同样年纪的人有的老态龙钟,有的则朝气勃勃。我说的是作为文化的角色,他们在当代诗歌的结构中,在我们时代的精神构造中的作用。60后的一代,正在扮演一种“苍老的角色”,这是当代汉语诗歌中堪称“骨骼”或“硬块”的部分,我们时代在精神上无比重要且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种苍老可能首先是美学中的不可或缺。有“青春写作”,比如20世纪80年代的海子;甚至多年前的“第三代”,在他们还是生理意义上的“青年”的时候,就参与创造了“中年写作”的现象。而今所有那些曾经的年轻人,都历经中年而进入了“准老年”的状态,他们中活下来的都接近或超过了60岁。尽管这个60岁对应古代诗人的年纪时,会显得更苍老些——曹操50岁左右时,就自称“烈士暮年”了,才高八斗的子建只活到了41岁,他在30来岁就写下了“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的句子;王勃、李贺最是短命,只活了27岁,就李贺而言,他作品的风格已够苍老,“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很难想象这是二十几岁的人的经验。也有好点儿的,李白勉强活到了61岁,杜甫都没有活到,但他们已都不算是短命鬼。显然从生物年龄的角度看,“第三代”和“泛第三代”其实还没有那么老。但在中国当代诗歌的结构中,他们却当之无愧地扮演了苍老的部分。这一部分在诗歌的地图上,呈现深褐色、灰色、铁青色,甚至黑色。总之是最坚硬和沉实的部分。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先锋性”,可能就活力和探索的勇气而言,他们依然是所有写作者的中坚。但我说的是思想和美学的“质地的老熟”,这种老熟对应着中国传统诗歌中的某些属性,意味着这些属性的重新彰显或回归,但绝不是衰败的意味或证明。

还有语言,我在读到这代人的诗歌的时候,最感喟的其实是他们对于语言的使用,他们在语言上的老到、精湛、自如,他们的洗尽铅华与炉火纯青,他们的创造力在某些时候还有惊人的发力。这些力量是那么陡峭和强悍,又是那么自然而谦逊。就像终日枯坐于草堂中的杜甫,或是走投无路即将沉水的李白,他们也几乎为我们贡献了一种诗歌中的晚年形象,与灰烬或骨骼般的诗歌语言,在伟大汉语中扮演着魂魄的或骨灰的角色。

我尽量避免说到一般的批判性。这代诗人的批判性即其“文化上的反骨性”,是与生俱来的,毋庸置疑和无须言说的。他们从一开始出现就带着这种鲜明的根基。从文化身份和人格意义上说,这代写作者是初步找回独立性和批评者文化身份的诗人。

以上大概构成我谈论他们,并且将他们粗暴地“捆扎”在一起的原因。

赵野:重寻汉语的伟大哀歌

我与赵野认识大概有20年了。但这么长的时间对我来说又几乎没有意义,因为在疫情传播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特殊意义,而一直将他看作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概念化的人物”,比如与“第三代”一词的发明有关,是早期“第三代诗人”中的活跃人物,等等。但关于他的诗歌,实在是未作深究。

当然之前我也曾听人说,赵野是个“抒情性的诗人”。这话听着倒不太像是赞美,而有点像是贬低,至少是隐含着某种“过时或局限”的评价。我对此未置可否,也未曾深思过。

然而在最近的三四年中,我陆续读到了赵野的几首“大诗”——我不得不使用这一不太常用的说法。因为按照形制和体量,它们或许不一定能称得上是“长诗”,但按照内容和气象,按照它们给我的阅读感受,则绝对不是一般形制的“小诗”或“抒情诗”可以譬喻的。我觉得这些诗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对当代诗歌都有创造性变革的意义。这种变革带给我们的经验已不止是“新鲜”,或者说根本不是新鲜,而更多的是一种“真正的苍老”。我觉得甚至不能用“成熟”这类词来评价赵野的诗,而只能用“苍老”——它们一出现就是一种“古老的哀歌”。如果追溯,我以为也许可以追溯到汉代,汉末到六朝时期形成的那种抒情的、感伤主义的“咏怀体”的还魂复活,但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准确。

姑且这么认为吧,我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或许横向看,会有《圣经》中的《耶利米哀歌》之类可以比照,但那样一来,我们说“汉语的哀歌”就又失去其特指的意义了。

赵野的这些诗首先是在语言和形式上极为讲究,如果按照西方的音乐概念,我想也可以叫作“回旋曲式的哀歌”。首先是其形式,非常讲究和整饬,大部分完全切成了“豆腐块”。但这种切分让人感觉到不是削足适履,而是自然而然,它是在体式上呼应了作品中的一种“古意”。仿佛不是赵野在写诗,而是阮籍、嵇康、陆机、向秀,他们穿上了今人的衣服在写诗;另一种体式更自由的,则是典型的回旋曲式的,不断予以重复叠加的作品,通过大量转喻性的深化笔墨来加强作品的立体感、意义的深度,以及旋律性。前者如《阮籍来信》《中国长城建造时》《思旧赋》《感时赋》《闲情赋》《山居赋》《小园赋》《渔樵》还有《碧岩录》等;后者如《诗章2021》《燕子笺》等,其中《诗章2021》最初在微信中看到的时候,题目似乎是截取了诗中的一句,“欢筵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结束”,文前所加的“题记”,则是只有三个字的咏叹——“啊,文王”。这首诗当时给了我巨大的震撼。这是比卡夫卡式的寓言更有召唤感的,比诺查丹玛斯式的预言更有诗意的一种文体,他打开了关于文明的黑匣子,也揭开了语言意义上的潘多拉魔盒。

记得我在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曾马上与两位当代重要的诗人交流过,我说“赵野几乎创造了一种伟大的诗歌”,尽管这两位诗人并没有同意我的说法,但他们也承认赵野的重要性,认为他的文体和语言非常有意思,触及了非常重要的问题。

而我依然坚持我的看法。我认为杰出的写作从来都不单纯是文本意义上的,如果没有诗人生命人格实践的投射,或者没有遭逢的一个特定时代的背景投射,那么他的诗便很难焕发出特别重要的意义。就像没有汨罗自沉的屈原、没有“安史之乱”的杜甫、没有“一朝沦为臣虏”的李煜、没有为抗金而死的岳飞和抗元而死的文天祥,都很难成为他们自己一样。

而赵野找到了一个契机,在人类历史最风雨如磐的时刻,正是类似充满启示性的话语出现的时刻。在历史上,这种话语有时是以“儿歌”的方式出现的,在《史记》中,在很多野史杂记和小说中,都记载了类似的“儿歌式预言”,简单而充满寓意。而这恰好满足了赵野要将现代诗的复杂语体、芜杂的经验,化入中国诗歌的“伟大抒情传统”之中,变成古老的“命运般的经验”的一部分的愿望——我不知道这样的表述是否合适。总之,时代的氛围恰好提供了合适的场所,赵野的语言与形式创造,终于获得了出世的最佳机会。

我注意到,赵野的几篇“赋体”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六朝诗人的原型或影子在其中,这很有意思。因为六朝诗歌中,一是有来自汉末诗歌的悲歌传统,二是有“饮酒”“咏怀”“感遇”等抒情形式,三是有“游仙”和“冥想”的形而上气质。这些因素溶解于赵野的作品之中,恰好也成为他的抒情气质的底色。这样说可能言不及义,但赵野诗中的古人气质、古老意象,生发出两个效果,一是他以此创造了一种有着久远的高贵血缘的、根红而苗正的“现代的哀歌”;二是这种哀歌又是献给人类的——当然首先是献给民族的,是一种“文明的命运与感遇的咏叹”,因此而具有了一种“文明意义上的哀歌”的现代性。这一点我暂不展开,只是提出来,说出赵野诗歌的一个重要的界面,那就是它也通向着一种本雅明式的“文明的寓言”的向度。

我可能还要说到一个共同点:就是赵野与“第三代”的历史抱负的问题。我认为新诗诞生以来,一直在社会主题、政治主题、文化主题、哲学主题的几个层面上打转,能够升华至哲学主题的诗人已寥寥无几。而唯有第三代中最杰出的诗人,方才有提升至神学与文明主题高度的可能。我当然不是说,我们已然出现了但丁、歌德、波德莱尔和庞德那样体量和意义的诗人,但至少,这代人真正读懂了这类创造性和“断代式”的诗人,并且在试图写出类似的诗篇。从海子就开始了这种努力,而今我们在第三代最优秀者的身上,看到了这种意识与可能。赵野的这些诗,我觉得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为“文明的预言与哀歌”,这种哀歌具有大历史的视野与抱负,有着基督教与中华文明两种可能的背景和血缘,有着人类诗歌史上最珍贵的气质与气象,是写给未来的启示录。

让我读几句,以作为例子:“哀泣的爻辞召唤着更大的劫毁,/蓍草逆风飞扬,天命离开谁家,/我六经穷尽,把自己交给时间,/怀旧中振奋精神,以达到不朽……”(《阮籍来信》)“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像一块生铁,/过去与未来汇聚当下,他发明,/一种句法,让现实遵从和模仿……”(《渔樵》)我只读出这几句,某种意义上已经足够。我想说,赵野的语言中,成功“嵌入”了——不,用老海德格尔的话说,应该叫“置回”,它们原本就置于“应许”的地方,现在得以返回了——古代的语言,六朝的语言,更早的《易经》的语言,老庄的语言,古人野史中的语言,大量高古的词汇,但这些语词在这里绝不是“装饰性”地填充,而是自然地恢复到一种秩序,一种有着伟大传统和气象的古老汉语的属性。这种属性在胡适以来被长期委地,被单向度的白话汉语压倒在灰尘中摩擦,而今终于从尘埃中振起,恢复了其本来面目。而且说实话,它们并不古奥晦涩,赵野的诉求不是使之趋于“难懂”,而是对语言进行改造。他成功了。

这一点也非常复杂,一时说不清楚,只是提出来。

赵野的诗歌究竟是想说什么,我想不用我更多饶舌,他是承继了汉魏六朝以来,甚至自《诗经》《楚辞》以来中国诗歌的固有传统,即感时伤世,哀叹民生,但更是那种感遇咏怀,表达内心悲愁与幽情的传统。这种传统既具有高度的伦理性,同时更显示着纯粹文人传统的高贵,还有作为历史寓言的某些神秘感。这种文人传统,投射至当代,就改造了我们几乎所有写作者习惯的“主体性体认”——作为“时代歌手”,工具论者,或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暧昧的“文化的游牧者”的形象,而是获得了一个真正的“文人”“读书人”的那种传统底气。

而且我还要说一句,这还不是完全还原至“古人”的那种心怀道统和“天下”意识的读书人的身份,还是一种具有“东西方文明对话”意识的“地球人”身份。所以我感到非常震撼和振奋。我不禁为赵野高兴,也为我们自己的时代感到庆幸,因为在世界发生巨变的时刻,在危机徘徊降临的年月,这一代诗人没有缺席,也没有勉为其难,而是名正言顺和恰如其分地提供了可匹配的文本。

我预感,在未来的诠释中,赵野是不可或缺的,不仅不可或缺,还将会被持续放大。

周庆荣:在“地火”与“野草”的持续转喻中

周庆荣是殊难阐释的诗人,原因之一,是因为他自己的“自我阐释”能力太强。他的诗最显著的特点是一边表达,一边有着内部自我的循环性的分析——在人格、思想、语言和写作的意义上,都进行着不停地自审和叩问。这样就成为一种“泛元诗”,即普遍的“广义的元诗歌”。

这也是当代诗歌的一种重要属性,是诗歌“当代性”的体现。

有生活意义上的诗人,也有哲学意义上的诗人,周庆荣是当然的后者,但他也常常“从生活进入或抵达哲学”。所以,他的诗总是能够抵达“思”的处境。“思”是其自我基本的生存信念和存在状态,而“言”是其“思”的表现形式,“言”既出,则诗已成,这是海德格尔式的境界。而周庆荣也是在努力接近着这样的境界。周庆荣的一个有意思的特点,就是“书面语化”,他日常的言谈中没有“口语”,只有“书面语”。换成庄子的说法,即总是用“重言”,而不用“卮言”,重言是雅的、思想的、哲学的、书面的、经过提炼和过滤的;而卮言是脱口而出的、未经深思和修饰的、日常的话语。周庆荣的口语和书面语之间,不需要转换器,他自己就是一个便利的转换器。这可是一个大本事,一般人很难做到。所以有时周庆荣说的话,原文照录就几乎是散文诗了。

这表明,“思”不是周庆荣的特定状态,而是他生活中恒常的状态。因为人一旦进入了“思”,那么他的“言”必定是同时出现的,而适合“思”的“言”,当然不是口语,因为“口语”即“卮言”,是不假思索的,不适配于“思”的,只有书面语才是思的载体,或者结果。

这引发我思考,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重要的诗人?这是因为,他在提供了一种思想方法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语言的方式。他的诗是思想的呈现,是思的载体和形式,这使他能够避免成为一个简单的抒情诗人——尽管他的诗歌充满了抒情性,总体上却是一个思想性的诗人。这对于当代诗歌的生长,尤其对于“散文诗”这样一种容易被轻视的文体而言,是一种强化、一种提升、一种拯救。

某种意义上说,周庆荣再造了散文诗的文体。

这样说必然涉及谱系,涉及现代散文诗的历史。散文诗在本土的“最久远的传统”,我认为可以追溯到汉代,甚至更早的战国的“赋体”,宋玉的《高唐》《神女》诸赋开始,可以说将屈原的写法“散文诗化”了。到汉代的才子司马相如和扬雄们那里,对语言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与病态的嗜好,故出现了“赋”这种极尽繁复之能事的文体——“赋”原本是“诗之六义”,是“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一种修辞的方法,但在汉代它演化成一种“铺陈其事而曲言之”的形式,使用大量的“转喻”修辞,用繁复的类似现代音乐中的“变奏”方式来演绎铺陈,终于造就了一种“语言本体论”的、“语言大于意义”的,或者叫作“无法诠释和复述”的文体。

关于“赋”的评价,历来有广泛争议。这里,臧否其得失显然不是我们的任务。我是单从“语言发育”的角度来认识其意义的。在“汉语”的历史中,“汉赋”的作用显然无法绕过;也可以说,未经“汉赋”,不成“汉语”。经由汉赋,汉语变成了一种拥有大量叠韵和双声词汇的、大量同义词可供转喻使用的语言。也即是说,汉语由先秦时代总体的“简约”之风,转向了丰富与华丽、饱和与过剩,其“同义反复”更派生出了对偶、复沓、铺排、连绵等方法,“骈文”的语体风格即由此获得了深厚根基。

看似扯得有点远了,但它与“散文诗”有很大的关系。在我看来,散文诗尽管经过了现代的改造,在语言上依然有其古老的脾性与嗜好,即语言上的连绵性、铺排性、咏唱性,等等。这个问题极复杂,我也不可能一下说清楚,我只是意识到这种古老的联系。“现代性”对诗歌的改造,是基于对意义与复杂性的更清晰的追求,即寻找言与意之间直接而朴素的对应关系,不“以辞害意”,胡适之所以发明“白话新诗”,即是出于这种诉求,但他忘记了“诗”这种语言的特殊性,即它是具有神秘性和暗示性的,是“言”加“寺”之和,它具有宗教的或准宗教的属性,必须以符咒、暗语、谜语的方式来呈现。所以只有到了鲁迅的《野草》,新诗才恢复和重建了这些属性——才开始像诗,是诗。

显然,散文诗对新诗的贡献是非常大的。“从周树人到周庆荣”,这个说法虽略带戏谑,但也包含了一种肯定。就是周庆荣的散文诗,从语言上是对于《野草》传统的一种有效承继。因为鲁迅是深受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影响的,看看他们的哲学寓言,就会很清晰地看到这种影响关系。鲁迅的语言是“思”的,主体是晦暗的,在言说也同时是在自我解构的:“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他开口就对言说者表达了怀疑,意识到自己是在“说话”与“沉默”之间,充满了犹疑。这在新诗诞生以来还是首次,它意味着,只有鲁迅才将诗歌写作中的“自我”真正打开,其他人的诗歌中,其主体的形象都是那样地“自信、自恋而盲目”。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但这个源头,在漫长的半个多世纪中早已被中断了,至少是在散文诗中。散文诗被变成了一种装饰性的语言,“花边文学”由鲁迅最初的自嘲,变成了自信的正宗,所以散文诗也就失去了表达力和意义。直到周庆荣,这种情况算是有了根本的改观。

上述当然不算是一个学理意义上的判断,有些过于武断了,中间一定还有蛛丝马迹和草蛇灰线,会有许多渡送者被忽略了。周庆荣的“泛元诗”态度,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与《野草》之间形成了有意义的转接关系。“冬至的语言其实也是滑行一样的简单,朋友用焐热的手隔空握紧友谊,希望生长在冬天的深处。/当我说时间就是瓦片在冬至的湖面上飞速的滑行,谁在回忆波浪?谁在聆听刹那间就抵达的希望?/然后,我在石凳上坐下。/这沉默的苍茫,这让湖水结冰的节气,一个对生活有很多态度的男人,他一言不发。”(《冬至》)他不只怀疑自我,还怀疑语言,以及此刻的表达。

以上只是试图找出他们最简单的神似。

说到语言问题,我想说一个词,就是“晦暗”,暗示性和无意识的深度。这是鲁迅的《野草》的语言的特点和深度所在,也是周庆荣式的深度与特点所在。但周庆荣也有自己的“专业性”,这就是他在“晦暗”基础上所重建的“适度的明朗”,这使他在保有哲学性的同时,也实现了一种含蓄的公共性。他发明了一套广泛而有表达力的转喻系统,每个词语和事物都有转喻的词对位。这是一种天赋,当然他也使用隐喻,其隐喻无处不在,但其转喻系统我认为正是散文诗这种文体的特别属性。我寻找散文诗的语感多年,一直没有找到,最近找到了一点点感觉,觉得它根本上就是一种“转喻的话语”,它与分行诗的区别就在于,它的隐喻通常较少,而转喻的性质更显著。

周庆荣早期的作品,因为这种“系统性转喻”的大量使用,其表意功能与逻辑力量有非常显著的体现。如《数字中国史》那样广泛流传的作品,他将五千年的历史,变成一连串“噬心”的数字,还原为最根本的生存与苦难,故而令人震撼:“一千年的战争为了分开,一千年的战争再为了统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强的庙宇下,不同的旗帜挥舞,各自念经。就算一千年严丝合缝,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昼,未被记载的阴雨天伤害了多少人的心?”可以想见,如果不是采用数字的系统转喻,这首诗强大的追问与思考力就很难实现。

在疫情最艰难的时段,我读到了周庆荣的一首《篝火》,它让我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平心而论,这首诗也许并未有多少深思熟虑,但却更自然和朴素,更具有“此在”的感人之处。他脱口而出,在特定的情境下,它的丰富的象征含义被激发出来,让人心领神会——

结实的木段锥形地支撑在一起。

一支火把从它们的心脏部位点燃,初冬微凉的午夜,篝火照亮了远郊的旷野。

不再年轻的几个老兄弟,围火而坐。

火苗闪耀着挑逗我们含霜的鬓发,我们看着彼此,每个人的额头有了岁月的皱纹,噼啪作响的篝火魔术师般地把它们变成温暖的海浪。

…………

这首诗节制而含蓄,但是谁都知道周庆荣是在说什么。谁都有类似的伤怀情绪,但它将诗意凝聚,转至内心的自我压抑与抒放,将悲凉与哀伤转化为温暖与守望,反而获得了更多意义的延展。

这应该是周庆荣晚近风格的一个典型体现。

李亚伟:“人界和天界的一段天梯”

李亚伟是“第三代诗”当之无愧的弄潮儿。当年他的一首《中文系》,惊呆了多少梦中人。1980年我上大学,读的也是中文系,而且应该与他是一个年级。所以他所体验和戏谑的就是我所经历的,一模一样。但我是梦中人,而李亚伟则是嘲弄梦中人。所以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不免惊其为天人。就想,一样经历怎么咱就写不出来呢,不唯写不出来,还把这一切当作天经地义。中文系的生活何以能够成为被嘲弄的对象,何以会有这样生动而得体的嘲弄,令人无比怀念和忍俊不禁的嘲弄?

可惜那是“毕业作品”,只有毕业的时候才可以这样戏谑中文系,也只有20世纪80年代才会有那种“祛魅”的体验。还有一点,即我是多年后才见到“全本”的《中文系》的,当年读到的只是“删节本”。不过,原作确实芜杂了些,删节基本有效。

虽然略有芜杂之嫌,但李亚伟却无疑因为这首诗而成为“源头性”的诗人。戏谑与嘲弄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在文学史乃至思想史的范畴中,不期获得了超出其本身的意义,成为了这年代的精神价值重构中的重要一环。人们很快发现,《中文系》不仅是一首好玩的诗,而且还成为一种文化精神,其中有丰富的信息量。

这是我们谈论李亚伟的起点。但老实讲,李亚伟作为诗人的经历,好像是一座“马鞍”或“驼峰”,呈两头翘而中间低之貌。他令人惊艳的出场之后,很多年里并没有太多光芒,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在由万夏和潇潇编的《中国现代诗编年史·后朦胧诗全集》中,他的作品才又有一个阶段性的亮相。而这时的诗坛早已是烽烟四起群雄争霸的局面,天才的海子已完成了其矢志的事业,骑着他“名叫马的龙”,“一命归天”了,而这时的出场甚早的李亚伟却还没有多么耀眼。其中的十几首诗中,也只有《旗语》(1992)一组让人不敢小觑。

显然,本文的重点不是谈论李亚伟的创作历程。前面的这些话,主要还是要给接下来的谈论找一个起点。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诗歌中的“侠盗”,现实中的“书商”的李亚伟,但那已迟至世纪之交以后,仿佛但丁《神曲》的开篇,“人到中年的迷途”。我在老故事酒吧幽暗的光线里第一次见到李亚伟,那时的他显然已不再“想做伟人”,而是要做或已做了一个“富人”。我见到的李亚伟是一个烟鬼,精瘦精瘦,皮色蜡黄,一脸平淡而疲弱的微笑,就像一口风会将他吹倒。见面自是开心,毕竟见到了仰慕多年的人物真身,但也有暗自的担忧,觉得这副身板儿,可怎么担得起横扫诗界之绮靡与委顿的天命啊。

后来见其人和读其诗,就变成了草蛇灰线式的间隔,完全不连贯,但又仿佛冥冥中有刻意的埋设,有明晰的线索在其中。我间断读到了他的一些作品,意识到他又一次几乎惊世骇俗地,给了我们熟谙的汉语一个重击。这些诗的一个集合性的名字叫《河西走廊抒情》。它们如同河西走廊的自然地理一样,高阔,出离,冷傲,清寂,更兼邈远与安静。我无法描述这种感受,只是觉得那仿佛是另一种汉语,能够读得懂,却仿佛又来自史前、洪荒,或是地球毁灭以后。读之仿佛是在前世、死后,就是不像今生。

这是李亚伟,是中年的洗脱铅华的李亚伟——其实他好像从来也没啥“铅华”。我的意思是说,他原来身上的烟火气、生活气、顽皮气,也似乎被洗掉了,只剩下历史,或者连历史也已风干了,只剩下了时光,风,或是大荒以西的“石头”与沙砾。这些诗给人的感觉简直无法描述,总之是世界或地球经过了拆解,经过了减载处理后重组的样子。有点儿悬浮感,是“积雪浮云端”或“青海长云暗雪山”的那种感觉,是语言凸显奇迹的感觉。或许,这便是河西走廊的风景本身罢。

十年前还偶尔会见到李亚伟,问到他缘何能够创设如此大跨度的高妙的语言,他还是那么吊诡和好玩地吸着烟,对所有的敬意或调侃一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他话少,但并不让人感到高冷,而是小口呷着啤酒,一副与民同乐、融入其间的样子。

再后来就很少见到他了,可信的消息是他又将主场搬回了成都。一种说法是李亚伟的书商生涯并不顺利,另一种,便是对于川蜀生活的贪恋了。毕竟那是天府之国,如不是红尘万丈,便必然是神定心安了。北京这地方,他大概不再回来了。

不久前得到一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题为《我在双鱼座上给你写信》①,副题为“李亚伟四十年诗选”,遂恍然大悟。知道此书虽不属“全集”,但几乎也把亚伟这些年流传的作品一网打尽了。遂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有人终身在为“时代”或数量写作,而李亚伟则终身在为汉语写作,他的使命是想构造出不一样的汉语,与大荒、洪荒,以及历史相适配的汉语。而这样的使命,想完成绝对不是靠数量。

我便明白了许多原来的困惑,海子之所以说“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其志向大概也在这儿。以毕生之力,改造千疮百孔的母语,修复各种外力染指的伤痕累累的汉语,恢复和重建与《离骚》、与李杜相称的汉语,才是这代人应该肩负的使命,应该上达的险隘与天梯。

此书中李亚伟自己也在试图解惑。他告诉我们,《河西走廊抒情》这组诗,是起笔于2005年,完成于2012年,二十几首诗写了不少于七年。当然,中间的节奏是,他写了前四首之后就卡壳了,一直到了2011年才重新找到突破的感觉,用了两三个月写完。后续他又加了“签注”,使得这组诗获得可解读的参照与抓手。而之后,至少截至这个后记标定的2018年之前,又是一个大大的空白。

但我还是大概印证或弄清了这么几点:第一,“河西组诗”非是不经意之作,而是一次重要的“攀登”,一次试图自我超越的努力。第二,他是想借此地而喻高古,汉唐,之间的魏晋,还有之后的宋,不止如此,因为河西为中原文明与西域文明流通交汇之地,“从大兴安岭到巴格达,从匈奴、鲜卑、柔然、蒙古、中原到高车、突厥、波斯、阿拉伯、拜占庭,这个大走廊,既是空间上民族融合、整理的地理带,也是时间上人类文化传播、演变的黑匣子”(该书后记《折腾》),而这些想象和考察,并非是学者意义上的考古,而是作为诗人对于“某种文化密码”和“某些生命记忆”的“触碰”。我确信他写出了这些古老的元素,或者说,给这些基因密码的再度显现提供了恰切的载体。第三,这是自第三代“呼唤史诗”的诉求以来写作的持续,但不一样的是,李亚伟放弃了早期“整体主义”“非非主义”“新传统主义”诗人们那些浓稠的观念,放弃了那种密度大而让人无法喘息的写作,也不再执迷于海子式的悲剧与史诗的愿念。而是要化繁为简,将观念化为一种感觉、一种感性的,飘忽的、迷醉的、原始的,在可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的“意外”状态。

于是便有了这些句子:

远行的男人将被时间缩小到纸上,

如同在唐朝,他骑马离开长安走进一座深山,

如果是一幅水墨,他会在画中去拜望一座寺庙,

他将看见一株迎风的桃花,并且想起你去年的脸来。(《第四首》)

祖先常在一个亲戚的血管里往外弹烟灰,

祖先的妻妾们,也曾向人间的下游发送出遥远的信号,

她们偶尔也会在我所爱的女人的身体里盘桓,

在她们的皮肤里搔首弄姿,往外折腾,想要出来。(《第八首》)

醉生梦死之中,我的青春已经换马远行。

在春梦和黄沙之后,在理想和白发之间,在黑水河的上游,

我登高望雪,我望得见东方和西方的哲学曲线,

却望不见生和死之间巨大落差的支撑点。(《第十三首》)

这样的引用并不能真正呈现这些诗带给我们的感觉。无论当初还是现在,我打开这些诗的感受都是如此。它们并无玄虚,却有如幽灵幻象,悬浮而漫漶,尤其像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或《金铜仙人辞汉歌》那样,“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有“李凭中国弹箜篌”所挟来的,那种强烈的陌生感。从“口音”上说,它们到底还是“亚伟体”,从《中文系》到《旗语》(在收入本书时改为《红色岁月》),到这“河西组诗”,都是长句子,口语化,有叙事性。但不能不说,在这组诗里,他的语势有了更自由和纯正的境地,词语穿越巨大时空如入无人之境,泰山之重可化作鸿毛之轻,指鹿为马更兼翻云覆雨,将一部“花式汉语词典”推送于我们面前。

但我一旦安静下来时,觉得又很难从理论上给李亚伟的诗一个说法。只能说,他真的“激活”了我们的语言,特别是击碎了她在古代与当代之间的重重阻隔,让每个汉字或词语的使用界面,都获得了不可预料的舒张。他在后记《折腾》中的“一首好诗是人界和天界的一段天梯”的说法,绝不是夸张,他是意图在搭建这样的天梯。

唯一不能完全确定的是,在随意性与自由度之间,亚伟是否完全做到了准确和平衡,我还似乎没有把握。但我能够确信亚伟写作的自觉与雄心,依然是这代人的标高之一。看似从日常出发,但心思从未安于日常,看似诙谐顽皮,但骨子里又正经无比,看似红尘万丈,但内心又宁静虚无,看似春梦的电光石火,其实已化作一片灰烬与大荒。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了“河西走廊”,在我看来,其历史和文化的意义设置还在其次,或是还在其表,真正的用意则如曹氏的红楼,是将一切视为了幻灭的春梦,其景必置于一座大荒山之上,还原为石头记也。

这是李亚伟的境界。但作为同龄人,我希望此刻的他,还要好好保重他折腾太久且有些疲惫的肉身。

杨键:“哭庙”之后他的“履”与“钵”

“抑或是奥秘的开口。他送我一团漆黑。”这是韩东写给杨键的诗,当然也是写给他的画的。

是的,他送给我们的是漆黑,但这是奥秘开口的样子;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他送给我们的是奥秘,而这奥秘的形象是死一般的漆黑。

但他的内心,这奥秘的内部,应该是火,是光,是燃烧。

关于杨键的生平事迹,老实讲我并不甚了解。因为这些年我与他的交集实在是少之又少。而且印象中他在人多的地方也总是喜欢沉默,沉默的背后是洞若观火或目光如炬的审视。因此我们确乎没有彼此走近对方的机缘。但知晓诗人最好的方式其实还是通过其诗,如此也就释然了。有人将这样的性格称作“酷”,我说不准,但我知道好的诗人都是本色出演,是性格使然,至少不会是“扮酷”的。我从杨键的那团“漆黑”中,感知到了他的内心,其哲学,也感知到了宇宙的核心,这核心是寂灭与死亡。

当然,寂灭之前是燃烧,是火焰的炼化。从诗中看,诗人的内心仍在熊熊燃烧。

多年前读到杨键的《哭庙》(2013),知道那首诗有“总集”的意味,一首具有总体性的长诗,在某些部分又显形为碎片,所以又仿佛是一部“诗集”。他自己在回答韩东的访谈时也说:“《哭庙》并非一首长诗,我也从来没有把它当作长诗去写,我写了有几百首之多,每一首都是独立的,可以单独成篇。我反复去写近代史上的那些较为集中的苦难,最后又为那些密集的死亡找到了一个庙宇的结构……”②显然,这首诗有“巨大的寓言”意味,也许有屈子、老杜,甚至曹雪芹的影子在,因为唯有这座“庙宇”,才能盛得下他们。如果说更早前于坚的《零档案》写的只是其童年的经历的话,那么《哭庙》所写,便是更为广阔的“文化意义上的过去”了。他哭的是一切文化的崩坏,作为文化的“宗庙”——传统文化精神、古老文脉的颓毁,其在最晚近的投射,主要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苦难,当然还可以投射为乡村与传统社会,在工业和城市化过程中的付出。

那首诗显示出杨键作为诗人复杂的主体构造:其中或许有“知识分子”,有“士大夫传统”,有“布衣读书人”,还有一个“内心的出家者”,等等。因此,里面便有了历史与文明的反思,有了宗庙不存的凭吊,有亲缘伦理的悲伤,有来自诗歌传统中的“大荒凉”,或干脆是世界观中的寂灭感与“万古愁”。总之什么都有。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它意味着一个“在世的写作者”的“古老文化身份”,在“五四”以来未尝有过的觉醒——这当然是一个现代性之后的,经过反思以后的再度觉醒,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复辟与回归;但很明显,这个写作者的身份也确乎不是一个“单纯的当代性存在”,而是屈原、李杜、元白、苏黄的灵魂的附体,一个文化乃至文明主体的自我想象的回归。

要想要说清楚这一点很难,但只要去读《哭庙》,就会有这种清晰的感受。我想说的是,所谓“哭庙”,其含义一是精神意义上的宗庙之不存,它包括人性的沦丧,道德的翻覆,尊严与颜面的尽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意义上的价值的颠覆;二是指“哭”者的内心,其荒凉与虚无感,这种荒凉胜过悲戚与痛苦本身,因为悲戚与痛苦还可以衡量和尝试释放,而荒凉与虚无是无以言喻的,只有一个“哭”字而已。这样的情形在历史上也有过,由吴中的“哭庙案”可知。非到绝望与无告的地步,不会有此类事情发生。而在杨键的笔下,“哭”和“庙”都成为精神的象征。

某种意义上杨键也创造了一种写作的范式,就是“极简”。在诗歌写作中有极简风格的人很多,但杨键不一样。极简不止是文字上的多寡,更重要的是态度,写要写到本质——写到骨头,写到原始,原形,灰,态度要干净和决绝到死,文字力求减到透明,不设修辞与隐喻,虽然人们知道这是象征,但绝不摆出象征的“主义”与样子。而且要害的是,杨键深知“写”的局限性,“词”的局限性,这种局限与“物”的局限是一样的,“字”既不能救活,“物”也全是“遗物”,而这词与物的流动,如万古的长江水一样浩浩汤汤,不可断绝。这就是他的《长江水》:“汉字我一个也没有救活,/它们空荡荡,/空荡荡浩浩荡荡。//我写下的汉字全是遗物,/如同枯干的老人斑,/如同身首异处的人犯。//我是自己的遗物,/如一粒扣子,/是一件军大衣的遗物。”

我告别,

以一双盲人眼,

看着残缺不全的长江水。

他完成了“彻底的唯物”的认知旅程。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看似有天壤之别,但实则是殊途同归。张若虚是在万象中看到空,固有那种绚丽的虚无,极尽繁华中的感伤。而杨键干脆一步到位,将前人所见声色万象一律归空,恐其不到位,故人也已“瞎”,大江本身也已残缺不全。这是何等残酷和“简”,意义也减到极致。但就是在这“减”与“简”中,无所畏惧的杨键、彻底的杨键,令人畏惧地出现且立住了。

再看这首《纪念亡友祝凤鸣》:

亲爱的友人,在你去世之前我就跟你说过,

人无非就是顶骨、枕骨、颞骨、听小骨、上颌骨、下颌骨、胸骨、肋骨、锁骨,

颈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

髂骨、耻骨、坐骨,肩胛骨、肱骨干、尺桡骨、腕骨、掌骨、指骨,

股骨干、髌骨、胫腓骨、跗骨、跖骨、趾骨,

人无非就是这些。亲爱的友人,

放下这些,跟着最强的光,去吧。

似与“极简”反其道而行之,杨键在这首诗中几乎是使用了“极繁”手段,把人体的骨骼悉数罗列,但这极繁岂非“极简的极致”,这可以称为“修辞的辩证法”了,它以繁为简,反而更加凸显出死亡与骨骼、虚无与“物”之间的关系,以此来安慰死者,慰藉生者。非“大荒凉”而不能承载之也。

对杨键的诗,我一直不敢多读。平心而论,我自己已是一个生命的悲观论者了,一直自我担心词语与写作都有过分灰暗之嫌,但读杨键便会觉得自己的浅薄。因为也许杨键能够称得上是真正当代意义上的“诗僧”了,他几乎是以释家的“空无”来看一切,只不过多多少少在哲学上还有些儒家的“补天”之念,或是基督式的救世之心,有存在主义哲学所赋予的一份对于“虚无”和“绝对”的执念。所以,他的写作中还有“哭”。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杨键的画——我所见不多,但有幸为他的一个“个展”做过一个小序,这里顺便提及。他的画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形式上的“现代水墨”,但实质上却是将中国古人的生命观与世界观,同存在主义哲学的思想做了嫁接,说嫁接也未必准确,是一种天然的合一,天衣无缝的耦合罢。他的画形主要由两个器物构成,一个是“碗”,谓之“钵”;一个是“鞋”,谓之“履”,细究之,乃是佛家苦行的两件器物,碗要用来化缘活命,是求布施之具;“履”是行万里之路,步四方云游的双脚之护具。前者是用来支持肉身之活,后者是用来布道讲经、度众生于苦海的。

他用了浓黑的宿墨,浓墨重彩的笔力,用了全副的力量,来画这两个物件——也许不是画,是印,用某些器具来晕染,涂抹,或按压,这带有了“当代艺术”的行为感,但更重要的是其绘画中的形象,它们象征着苦行、空无,生命的本质。所以我在那篇小序中说:

履与钵者,即是衣食也,是生之所本,命之所在也。

故衣钵,乃外在于肉身的骨头,它们是裸露的生命的骨骸。骇然地,出现在那黑色的视野中,仿佛转世的鬼魂,专为世人揭示着秘密。

它们是哲学的骨骸。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梵·高也画了一幅《农民鞋》,而且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一文中,又对此画大做文章,认为这双农妇的鞋子画出了生命的本质,画出了那个缺席的主体,她在土地上劳作与创造的一生,写出了她的生存的本质与诗意——一双鞋子“使世界世界化了”,“使大地成为了大地”。它的意义甚至与一座屹立的希腊神殿的意义不相上下,都确立了这个世界的意义。

在杨键的作品中,虽然我们并不能与梵·高所画作等量齐观的理解,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其哲学的思想痕迹,这肉身缺席的“衣食”之器,反而更凸显出生之不易,命之艰辛,也更凸显出生命即表象、即声色的辩证法,它终将以虚无和“不在场”的方式,提醒着我们。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杨键的诗,类似《长江水》那样的作品中所表达的,在我看来,它们是万古愁的新篇,是大悲凉的今生,这是终极的觉悟。杨键因此而进入了生命哲学之内,当代诗歌和艺术的核心地带。

注 释:

①李亚伟:《我在双鱼座上给你写信:李亚伟四十年诗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

②韩东、杨键:《哀悼和重建——杨键访谈》,《今天》第128期。

文/张清华